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首词写词人夜饮之后醉卧溪桥之上的生活片断。酒家夜饮归来,月色明媚,醉意朦胧,这是让人淡忘尘世烦忧、全身心溶入大自然的最好时机。所以,上片词人突出月夜景色之美:水面细浪涟漪,“横空”依稀云朵,在月光的笼罩下,词人被包围在这清新明丽的银色世界中。此景此情,词人当然难以割舍,漫步游览之不足,干脆“解鞍欹枕绿杨桥”,物我两忘。词中着力于抒写醒后的内心感受。词人留恋于水色山光之中,沉浸于一个莹澈清明、安恬静穆的大千世界,反映了词人被贬黄州时期复杂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这反过来是对贬谪的一种抗争与抗议,性格是很鲜明的。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再度夜饮归来,这已经成为词人日常生活表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上片写醉后归来情景。夜饮之“醒复醉”与“归来仿佛三更”,可以明显看出词人是在借饮酒逃避现实,忘却贬谪之痛苦。词人抓住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家童鼻息如雷鸣,敲门都不应”,词人不是因此愤怒生气,正好将满肚子的愤恨发泄在“家童”身上;也没有焦灼不安,敲门不休。而是“倚杖”江边,静候家童醒来。有了这样宁静恬淡的心胸,词人于是就能从浩荡的江声中体会时间、空间以及人生的意义。这种感悟与体会,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下片就是这种“意会”的生发,是写从“江声”中所得的体验和感慨。长江浩荡东流,无拘无束,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境界呀!词人感悟到只有摆脱名利的束缚,做到像江水一样的畅快自在,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并获得精神上的自由。面对“夜阑风静觳纹平”之景色,“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愿望就再也压抑不住了。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载有关趣事说:苏轼“与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者。乃作歌词,所谓‘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挈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然此语卒传之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苏轼这种心态表现之频繁、强烈,郡守与皇帝也要“闻而疑之”。这首词充分反映出作者在逆境中所采取的佛老的处世哲学。这种处世哲学有逃避现实的消极倾向,正如词所写:不如驾一叶扁舟,遨游江海,以终此有生之年。但同时,也使得苏轼在逆境之中保持理智与冷静的态度,坚持自己的人格与操守,坚持对人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苏轼遨游赤壁之时,面对“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发出“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感叹,何尝不是这种心境的表露?
鹧鸪天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词人贬官黄州,闲暇无事,便以悠闲的心境去对待周围的景物。他柱杖漫步村舍古城,虽然景致荒凉,周围都是“乱蝉衰草”,但是,词人依然能发现“林断山明竹隐墙”的别致景色,仰视则是“翻空白鸟”,生机勃勃;俯看则是“照水红蕖”,馨香灿烂。画面色彩相宜,动静相配,再加上雨后清新的空气,词人怡然自得其中。结句化用唐诗,表现自己从自然景色中所获得的愉悦。
少年游(润州作)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这首词写别后思念。首先回忆起来的是“去年相送”。那送别之际,雨雪霏霏。而今冬去春尽,离人犹不见回家。思念之时,只能饮酒解愁,对明月、双燕而自我怜惜。这么一首抒写别离情思的词作,苏轼写得也与众不同,读起来感觉到爽快利落,朗朗上口。与他人之牵肠挂肚、肝肠寸断之作明显不一样。
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从序中的介绍来看,这首词写的不过是途中遇雨时所持的态度和所得的感受,然而,词人是在借此表露自己的人生态度,展示自己的宽阔胸襟。面对突如其来的风雨,由于“雨具先去”,同行者皆不堪,可以想见他们通身湿透、急匆匆寻找避雨处所的“狼狈”相。而苏轼却是另一番气度:他在风雨之中“竹杖芒鞋”,“吟啸徐行”,另得一番乐趣。骤雨泼身,可以置之度外;“穿林打叶”之声,可以充耳不闻。自然界的风风雨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遇上了只需坦然对待。仕途与人生旅途中也免不了有坎坎坷坷,有了这种坦然的态度就能安之若素。词人“谁怕”之反诘与“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宣言,决不是故作姿态,那是词人奉行的人生准则且落实于行动。谪居黄州期间,词人不断地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好可爱之处。词人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并描述自己此时的生活方式与态度说:“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直到晚年再遭重大打击,谪居岭南、海南,诗人还是乐观地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做岭南人。”(《惠州一绝》)“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定风波》表面上是写词人对待风雨的态度,实际上反映了词人在政治风雨中的坦然与放达。词人被贬期间,形同罪犯,而他却能把失意置之度外,寄希望于未来:“山头斜照却相迎”。“春风”吹面,既吹醒了酒意,又吹散了风雨,“山头斜照”再次露出笑脸。自然界如此,人生旅途何尝不是这样?只要坦然相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词人所期望的未来果然出现在现实之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雨过天晴,回首往事,这些挫折坎坷都算不了什么。这首词充分反映了作者的胸襟和气度,他能够在逆境中保持乐观情绪,解脱苦闷,充分表现出豪爽开朗的性格。这样的词在苏轼以前是没有谁能写得出来的。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是一首咏物词。词中的“孤鸿”,实际上也就是词人的自我形象:它傲岸不羁,又孤寂独处,这正是词人性格的写照。在冷落凄静的夜晚,唯有“孤鸿”与“幽人”相对,“孤鸿”之“有恨无人醒”与拣枝而栖,正是词人的现实处境以及对付现实的孤高态度。词中还反映了词人进不苟合、退不甘心的思想矛盾。词语虽然过分简短,但“孤鸿”的形象却鲜明突出。咏物,实际也就是在写人,写词人自己,写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黄庭坚评此词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跋东坡乐府》)陈廷焯评此词也说:“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是坡仙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也。”(《词则·大雅集》)在《敦煌曲子词》、唐五代词以及宋初词人作品中,虽也有少量咏物之作,但大都停留在设譬与小有寄托的水平之上,借物咏怀、寄慨遥深的作品,十分少见。苏轼的咏物词把内容与艺术技巧大大向前提高一步,为南宋咏物词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粉泪,两簌簌。
据杨湜《古今词话》所言,这首词是为营妓秀兰而作。而据陈鹄《耆旧续闻》卷二载,苏轼此词是写自己侍妾榴花的。但由于苏轼写得超尘绝俗,品格特高,南宋人便认定其另有寄托。胡仔说:“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说:“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南宋人对苏轼此词的分析有拔高之嫌。说苏轼此词写歌妓或侍妾,更接近北宋创作事实。不过,词中将这位女子写得清丽、高洁、孤傲,并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榴花相比,为人们的联想提供了基础,为南宋词之寄托开了先路。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据词前小序,这首词是咏夏夜纳凉之后蜀花蕊夫人的。后蜀末主孟昶生活奢靡,沉湎女色。花蕊夫人更是冠绝群芳,艳丽无比,凭其“花蕊夫人”的别号也可以想见。在他人笔下,这是写“艳词”的绝佳题材。到了苏轼笔下,却是风貌迥异。花蕊夫人“冰肌玉骨”,在清凉的夏夜里,在银白色的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清雅脱俗,明丽照人。夜寂静,人无眠,携手绕户,疏星耿耿,时间在悄悄流逝,季节在暗中更换。周围的环境与人物相协调,也是如此安谧宁静、清澈光洁。词人特意不写宫中的糜烂生活,不写男女的打情骂俏,而只是写其纳凉的一个情节,所选题材的洁净化有助于词的意境的提高。在时间推移的叙述中还流露出人事无常之感慨,与咏史的题材相通。南宋张炎评价说:“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词源》卷下)明沈际飞也称赞此词“清越之音,解烦涤苛”(《草堂诗余正集》卷三)。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冬。当时苏轼因与新政不合,主动要求外放,任密州知州。密州在今山东诸城。作者身在东海一隅,但他的心却时刻关怀着祖国西北的安全。这首词反映了作者维护祖国统一、反对西夏入侵的强烈愿望。北宋王朝长期以来对辽和西夏的威胁采取妥协投降的错误政策。宋真宗景德元年,宋王朝与辽签订“澶渊之盟”,每年给辽“岁币”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之后,仁宗庆历四年,与西夏也如法炮制,签订“和约”,每年给西夏“岁币”银七万二千两,绢十五万三千匹,茶叶三万斤。这种妥协的结果,一方面只是短时期地缓和了边境上的矛盾,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另一方面也给以大国自居的北宋士大夫极大的心理挫折,视其为莫大耻辱。有志之士对此念念不忘。苏轼痛感辽和西夏对祖国安全所构成的威胁,于是,很自然地从射猎联想到要抗击入侵之敌,以保卫边地安全。词的爱国思想是明显而又强烈的。
题为“密州出猎”,所以全词紧紧围绕着“出猎”展开笔墨。上片写出猎的盛况。词人以“老夫”自居,其实这时候苏轼还不到四十岁,词人在仕途上遭受挫折之后,心理上已经产生一定的疲惫感。但是,词人毕竟处在盛年,自求外放也不是贬谪受罚,所以,豪迈之情随即发生,“少年”的豪壮与狂态不减,左牵黄犬,右擎苍鹰,千骑卷过平冈,到郊外“出猎”。太守的身后则是大队人马簇拥,倾城出动,盛况空前。足见苏轼在当地政绩之佳,深得民心。词人的“出猎”,既是为了一抒胸中豪情,又是为了报答百姓的厚爱。这一切出自词人的观察和想象,充分表明了词人政治上的自信心。这何尝不是曲折地为自己的政治立场做辩解?下片写自己宏阔的胸襟、澎湃的激情、杀敌卫国的斗志。词人开怀畅饮,壮志凌云,以“鬓微霜,又何妨”否定了“老夫”之说,剩下来的只有“少年”的豪气。词人以汉文帝时的魏尚自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起用。据《史记·冯唐列传》载,云中(今山西西北一部与内蒙托克托县)太守魏尚杀敌有功,但多报了杀敌人数六名,因而获罪削职。冯唐对皇帝陈说魏尚有功可用,汉文帝刘恒便派冯唐持符节去云中赦魏尚罪,恢复了魏的职务。苏轼是因为反对新政而外放的,其境遇与魏尚有某些相似之处,故而以魏自比。他盼望朝廷能派冯唐这样的使臣持节密州,使自己重新得到重用,以便能为国效忠。届时可以“西北望,射天狼”,而不是用于游戏“出猎”。
这首词联想丰富而又切合实际。作者通过出猎联想到北方与西北的敌人,通过词人艺术想象,一次普通的出猎活动便变成一次具有广泛群众性的武装演习。古人时常用“出猎”代替军事演习,苏轼的作为恐怕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因此爱国的豪情随之产生。古代描写狩猎活动的诗歌为数不少,名作如林,人们比较熟悉的有王维的《观猎》、韩愈的《雉带箭》等。这些作品主要是写射猎的场面,写射猎者武艺高强,射击的准确,观众的叹服等。苏轼此词却有所不同。这首词实中有虚,以实带虚,虚实相生。作者把“倾城随太守”的壮阔场面与保卫国家的战斗联系起来。他射击的目标不仅仅是眼前真实的猎物,同时,他还把目光瞄向千里之外的敌人——“天狼”。这里的“天狼”,不能只理解为地处西北的西夏,它同时还包括北方的辽。词中所表现出的爱国思想与豪放风格均产生于此。正是这首词的出现,才奠定了苏轼的豪放词风,使豪放词和豪放词派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而且,这首词用典准确,用比巧妙,善于烘托,加上音节急骤,韵位较密。这一切都与射猎的场面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增强了词的豪迈奔放的气势,增强了词的艺术感染力。值得注意的是,词中用了两个“射”字,既突出了“出猎”的特点,又深化了词的主题。上片射“虎”,下片射“狼”。两个“射”字,虚实兼到,重要的是通过“射”字,把千里之遥的“西北”,置于眼前的射程之内。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宋神宗熙宁八年乙卯,苏轼知密州,年四十。十年以前,妻子王弗病逝。这是一首怀念亡妻的悼亡词。词人结合自己十年来政治生涯中的不幸遭遇和无限感慨,形象地反映出对亡妻永难忘怀的真挚情感和深沉的忆念。小序标明词的题旨是“记梦”,然而,梦中的景象只在词的下片短暂出现,在全篇中并未居主导地位。词人之所以能进入“幽梦”之乡,并且能以词来“记梦”,完全是词人对亡妻朝思暮想、长期不能忘怀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因此,开篇便点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一悲惨的现实。这里写的是漫长岁月中的个人悲凉身世,生与死之双方消息不通、音容渺茫。词人之所以将生死并提,其主要目的是强调生者的悲思,于是,便出现了“不思量,自难忘”的直接抒情。“不思量”,实际上是以退为进,恰好用它来表明生者“自难忘”这种感情的深度。“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二句马上对此进行补充,阐明“自难忘”的实际内容。王弗死后葬于苏轼故乡眉山,所以自然要出现“千里孤坟”、两地暌隔的后果,词人连到坟前奠祭的机会也难以得到。死者“凄凉”,生者心伤。“十年”是漫长的时间,“千里”是广阔的空间。在这漫长、广阔的时空之中,又隔阻着难以逾越的生死界限,词人又怎能不倍增“无处话凄凉”的感叹呢?所以,只能乞诸梦中相会了。以上四句为“记梦”做好了铺垫。上片末三句笔锋顿转,以进为退,设想出纵使相逢却不相识这一出人意外的结果。这样的曲笔描写,揉进了词人十年以来宦海沉浮的痛苦遭际,揉进了对亡妻长期怀念的精神折磨,揉进十年的岁月沧桑与身心的衰老。这三句是以想象中死者的反映,来衬托词人十年来所遭遇的不幸和世事的巨大变化。
下片转入正题写梦境:“夜来幽梦忽还乡”。整首词真情郁勃、沉痛悲凉,这一句却悲中寓喜。“小轩窗,正梳妆”,以鲜明的形象对“幽梦”加以补充,从而使梦境更带有真实感。仿佛新婚时,词人在王弗的身边,眼看她沐浴晨光对镜理妆时的神情仪态,心里荡漾着柔情蜜意。随即,词笔由喜转悲:“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对应“千里孤坟”二句,如今得以“还乡”,本该是尽情话凄凉之时,然而,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相顾无言”,一任泪水涌流。梦境之虚幻,使词境也不免有些迷离惝恍,词人不可能也没必要去做尽情的描述。这样,反而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结尾三句是梦醒以后的感叹,同时也是对死者的安慰。“十年”之后还有无限期的“年年”,那么,词人对亡妻的怀恋之情不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吗?唐五代及北宋描写妇女的词篇,多数境界狭窄、词语尘下。苏轼此词境界开阔,感情纯真,品格高尚,读来使人耳目一新。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作于“花褪残红青杏小”之暮春季节,这本来是一个“枝上柳绵吹又少”之花落花飞令人伤感的季节,如果作者的心境不佳,就更容易被凄苦悲愁的情绪所缠绕。词中“天涯”、“行人”云云,可见苏轼当时也正处在失意的旅途之中。但是,词人没有因此自怜自伤不已,而是以开阔的心胸、倔强的意志去对待自然界季节的更换与人世间的风雨变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奔走流离而痛苦?何必为春去花落而伤心?只要你对生活保持着乐观的态度,以豁达的胸襟去接受一切,你就能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发现美好的事物。苏轼生平不就是如此实践的吗?下片写“墙外行人”偶尔听闻“墙里佳人”悦耳的笑声,便产生了许多美妙的联想。终因不能见“墙里佳人”一面、也不能传递自己的“多情”,而感到有些懊恼。这一段生活小插曲也可以说明词人对生活的浓厚兴趣,并没有为春归、离别、远行等愁苦所纠缠。结尾的懊恼也不是沉重的,而为画面平添一份乐趣。“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又隐隐包含着生活的哲理,耐人寻味。清人王士祯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花草蒙拾》)传统的“缘情绮靡”的艳词被苏轼写得如此豁达开朗,真正是前无古人。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轼的思想一直是十分矛盾的。人生遭受挫折,任何人都会有所怨言、产生隐退想法。但北宋时代所赋予文人士大夫特有的社会责任感又使他们不甘心消沉、隐退,这在苏轼身上表现得非常典型。所以,他以坦然、豁达的心胸对待挫折打击,其根本原因是鼓励自己在逆境中保持朝气,不被挫折击垮,坚信自己终能施展才华,报国报民。当词人置身于山水之间,山下溪水欢快地奔流着,兰芽丛生,生机盎然,词人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聆听着松树林里传来的杜鹃美妙的啼鸣声,词人便从大自然的万千气象中领悟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真谛,个人的信心就立即被激发出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豪迈宣言,是永远自强不息精神的体现,是对个人以及社会前途的坚定信念。
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买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这组词以朴素生动的笔触,描绘出农村的夏日风光,对受灾的农民表示同情和关怀。太守下乡,对当地的村民百姓来说也是非常新鲜的事,于是便有了“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的场面。在这个场面里,可以显示出农村民风的淳朴可爱,农村少女的欢快活跃、自然真率。这对整日局促于官场的词人而言也是格外清新动人的。这就隐约地与尔虞我诈的官场形成对比。“老幼扶携收麦社,鸟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是词人所见的农村风光,画面上洋溢着丰收之后的欢快,一幅百姓安居乐业、熙熙攘攘的快乐景象。今年的丰收,当然有词人求雨得雨的一份功劳。词人是在赏识自己努力的结果,是在赏识自我的政绩。所表现出来的还是政治上的一份自信。以这样的心境和眼光去观赏农村的风光人情,一切就被诗情画意化了。
“簌簌衣巾”一词所写之景,是通过传入耳帘的各种不同音响在词人意识的屏幕上折射出的一组连续不断的影象。词人经过长途跋涉,加之酒意未消,日高人困,不免有些倦意。突然,“簌簌”之声传来耳际,一定神才意识到这是纷纷飘落的枣花。接着,耳边又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原来这是词人熟悉的“缫车”声,百姓正在勤快地忙碌着。这时,一阵叫卖声传入耳鼓,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披着“牛衣”的农民坐在古老的柳树荫下,面前摆放着一堆黄瓜。下片写词人的感受和意识活动。“酒困路长惟欲睡”是对上片的补充。在结构上,这一句又是倒叙,说明上片三句之所以重在听觉,主要是因为酒意未消,路途遥远,人体困乏,故而写下来的仅仅是睡眼朦胧中听来的片断。“日高人渴”而随意“敲门试问野人家”,是词人口渴而急于觅水的意识活动,同时也反映了词人不拘小节、随遇而安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恰好与乡村的朴实融合在一起。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梦,是宋代文人特有的梦。熙宁末年苏轼移知徐州,这是苏轼政治上的失意时期,他因与王安石的变法政见不同而离开朝廷,辗转各地为官。今夜在燕子楼留宿,词人情不自禁地梦见了唐代美丽而多情的盼盼。上阕写夜宿燕子楼的环境、梦境与梦醒后的恍惚失落。今日夜色清明,“好风”吹拂,“清景”宜人,“跳鱼”“圆荷”,别饶生趣。在这样的月夜入梦,梦见的又是这么一段旖旎的往事,醒来后不禁叫人恋恋难舍,怅然若失。下阕写倦宦“天涯”的特殊感受。因仕途失意而四处飘零,词人由此生发出“故园”、“山中”归隐的意愿。如果有盼盼这样多情美丽的佳人相伴,那是多么快意的人生。这一切“梦觉”后却无处寻觅,只落得现实的“浩叹”。将现实的失意通过梦境来表达是很寻常的,但是,梦见的是这样一段香艳的往事,表现的便是宋代特殊社会文化氛围与宋人特有的生活享受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