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美丽的生命不断繁息,
能这样,美的玫瑰才永不消亡,
既然成熟的东西都不免要谢世,
优美的子孙就应当来承继芬芳:
但是你跟你明亮的眼睛结了亲,
把自身当柴烧,烧出了眼睛的光彩,
这就在丰收的地方造成了饥馑,
你是跟自己作对,教自己受害。
如今你是世界上鲜艳的珍品,
只有你能够替灿烂的春天开路,
你却在自己的花蕾里埋葬了自身,
温柔的怪物呵,用吝啬浪费了全部。
可怜这世界吧,世界应得的东西
别让你和坟墓吞吃到一无所遗!
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额角,
将在你美的田地里挖浅沟深渠,
你青春的锦袍,如今教多少人倾倒,
将变成一堆破烂,值一片空虚。
那时候有人会问:“你的美质——
你少壮时代的宝贝,如今在何方?”
回答是:在你那双深陷的眼睛里,
只有贪欲的耻辱,浪费的赞赏。
要是你回答说:“我这美丽的小孩
将会完成我,我老了可以交账——”
从而让后代把美继承下来,
那你就活用了美,该大受赞扬!
你老了,你的美应当恢复青春,
你的血一度冷了,该再度升温。
照照镜子去,把脸儿看个清楚,
是时候了,这脸儿该找个替身;
如果你现在不给它修造新居,
你就是欺世,不让人家做母亲。
有那么美的女人么,她那还没人
耕过的处女地会拒绝你来耕耘?
有那么傻的汉子么,他愿意做个坟
来埋葬对自己的爱,不要子孙?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她在你身上
唤回了自己可爱的青春四月天:
那么不管皱纹,通过你老年的窗,
你也将看到你现在的黄金流年。
要是你活着,不愿意被人记牢,
就独个儿死吧,教美影与你同凋。
不懂节俭的可人呵,你凭什么
在自己身上浪费传家宝——美丽?
造化不送人颜色,却借人颜色,
总是借给慷慨的人们,不吝惜。
美丽的小气鬼,为什么你要这样
糟蹋那托你转交的丰厚馈赠?
无利可图的放债人,为什么你手上
掌握着大量金额,却还是活不成?
你这样一个人跟你自己做买卖,
完全是自己敲诈美好的自己。
造化总要召唤你回去的,到头来,
你怎能留下清账,教人满意?
美,没有用过的,得陪你进坟墓,
用了的,会活着来执行你的遗嘱。
一刻刻时辰,先用温柔的工程,造成了凝盼的美目,教众人注目,
过后,会对这同一慧眼施暴政,
使美的不再美,只让它一度杰出;
永不歇脚的时间把夏天带到了
可怕的冬天,就随手把他倾覆;
青枝绿叶在冰霜下萎黄枯槁了,
美披上白雪,到处是一片荒芜:
那么,要是没留下夏天的花精——
那关在玻璃墙中的液体囚人,
美的果实就得连同美一齐扔,
没有美,也不能纪念美的灵魂。
花儿提出了香精,那就到冬天,
也不过丢外表;本质可还是新鲜。
你还没提炼出香精,那你就别让
严冬的粗手来抹掉你脸上的盛夏:
你教玉瓶生香吧;用美的宝藏
使福地生光吧,趁它还没有自杀。
取这种重利并不是犯禁放高利贷,
它能够教愿意还债的人们高兴;
这正是要你生出另一个你来,
或高兴十倍,要是你一人生十人;
你十个儿女描画你十幅肖像,
你就要比你独个儿添十倍欢乐:
你将来去世时,死神能把你怎样,
既然在后代身上你永远存活?
别刚愎自用,你太美丽了,不应该
让死神掳去、教蛆虫做你的后代。
看呵,普照万物的太阳在东方
抬起了火红的头颅,人间的眼睛
就都来膜拜他这初生的景象,
注视着他,向他的圣驾致敬;
正像强壮的小伙子,青春年少,
他又爬上了峻峭的天体的山峰,
世人的目光依然爱慕他美貌,
侍奉着他在他那金色的旅途中;
但是不久他疲倦地乘着车子
从白天的峰顶跌下,像已经衰老,
原先忠诚的人眼就不再去注视
他怎样衰亡而改换了观看的目标:
你如今好比是丽日当空放光彩,
将来要跟他一样——除非有后代。
你是音乐,为什么悲哀地听音乐?
甜蜜不忌甜蜜,欢笑爱欢笑。
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悦?
要不然,你就高兴地接受苦恼?
假如几种入调的声音合起来
成了真和谐,教你听了不乐,
那它只是美妙地责备你不该,守独身而把你应守的本分推脱。
听一根弦儿,另一根的好丈夫,听,
一根拨响了一根应,琴音谐和;
正如父亲、儿子和快乐的母亲,
合成一体,唱一支动听的歌:
他们那没词儿的歌,都异口同声,
对你唱:“你独身,将要一事无成。”
是为了怕教寡妇的眼睛哭湿,
你才在独身生活中消耗你自己?
啊!假如你不留下子孙就去世,
世界将为你哭泣,像丧偶的妻:
世界将做你的未亡人,哭不完,
说你没有把自己的形影留下来,
而一切个人的寡妇却只要看见
孩子的眼睛就记住亡夫的神态。
浪子在世间挥霍的任何财产
只换了位置,仍能为世人享用;
而美的消费在世间可总有个完,
守着不用,就毁在本人的手中。
对自己会作这么可耻的谋害,
这种心胸不可能对别人有爱。
羞呀,你甭说你还爱着什么人,
既然你对自己只打算坐吃山空。
好吧,就算你见爱于很多很多人,
说你不爱任何人却地道天公;
因为你心中有这种谋杀的毒恨,
竟忙着要对你自己图谋不轨,
渴求着要去摧毁那崇丽的屋顶,
照理,你应该希望修好它才对。
你改变想法吧,好教我改变观点!
毒恨的居室可以比柔爱的更美?
你应该像外貌一样,内心也和善,
至少也得对自己多点儿慈悲;
你爱我,就该去做另一个自身,
使美在你或你后代身上永存。
你衰败得快,但你将同样迅捷
在你出生的孩子身上生长;
你趁年轻时灌注的新鲜血液,
依然是属于你的,不怕你衰亡。
这里存在着智慧,美,繁滋;
否则是愚笨,衰老,寒冷的腐朽:
如果大家不这样,时代会停止,
把世界结束也只消六十个年头。
有些东西,造化不准备保留,
尽可以丑陋粗糙,没果实就死掉:
谁得天独厚,她让你更胜一筹;
你就该抚育那恩赐,把它保存好;
造化刻你做她的图章,只希望
你多留印鉴,也不让原印消亡。
我,计算着时钟算出的时辰,
看到阴黑夜吞掉伟丽的白日;
看到紫罗兰失去了鲜艳的青春,
貂黑的鬈发都成了雪白的银丝;
看到昔日用繁枝密叶为牧人
遮荫的高树只剩了几根秃柱子,
夏季的葱绿都扎做一捆捆收成,
载在柩车上,带着穗头像白胡子——
于是,我开始考虑到你的美丽,
想你也必定要走进时间的荒夜,
芬芳与娇妍总是要放弃自己,
见别人快长,自己却快快凋谢;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啊,除非
生儿女,你身后留子孙跟他作对。
愿你永远是你自己呵!
可是,我爱,你如今活着,将来会不属于自己:
你该准备去对抗末日的到来,把你可爱的形体让别人来承继。
这样,你那租借得来的美影,
就能够克服时间,永远不到期:你死后可以重新成为你自身,
只要你儿子保有你美丽的形体。
谁会让这么美好的屋子垮下去,
不用勤勉和节俭来给以支柱,
来帮他对抗冬天的狂风暴雨,
对抗死神的毁灭一切的冷酷?
只有败家子才会这样呵——
你明白:你有父亲,你儿子也该有啊,我爱!
我的判断并不是来自星象中;
不过我想我自有占星的学说,
可是我不用它来卜命运的吉凶,
卜疫疠、灾荒或季候的品格;
我也不会给一刻刻时光掐算,
因为我没有从天上得到过启示,
指不出每分钟前途的风雨雷电,
道不出帝王将相的时运趋势:
但是我从你眼睛里引出知识,
从这不变的恒星中学到这学问,
说是美与真能够***同繁滋,
只要你能够转入永久的仓廪;
如若不然,我能够这样预言你:
你的末日,就是真与美的死期。
我这样考虑着;世间的一切生物
只能够繁茂一个极短的时期,
而这座大舞台上的全部演出
没有不受到星象的默化潜移;
我看见:人类像植物一样增多,
一样被头上的天空所鼓舞,所叱责;
在青春朝气中雀跃,过极峰而下坡,
坚持他们勇敢的品格到湮没——
于是,无常的世界就发出奇想,
使你青春焕发地站在我眼前,
挥霍的时间却串通腐朽来逞强,
要变你青春的白天为晦暗的夜晚;
为了爱你,我要跟时间决斗,
把你接上比青春更永久的枝头。
但是为什么你不用更强的方式来向那血腥的暴君——时间作斗争?
为什么你不用一种比我这枯诗
更好的方法来加强将老的自身?
现在你站在欢乐时辰的峰顶上;
许多没栽过花儿的处女园地
诚意地想要把你的活花培养,
教花儿比你的画像更加像你:
这样,生命线必将使生命复燃,
而当代的画笔或我幼稚的笔枝,
不论画外表的美或内心的善,
都没法使你本身在人眼中不死。
自我放弃是永远的自我保留;
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妙技求长寿。
将来,谁会相信我诗中的话来着,
假如其中写满了你至高的美德?
可是,天知道,我的诗是坟呵,它埋着
你的一生,显不出你一半的本色。
如果我能够写出你明眸的流光,
用清新的诗章勾出你全部的仪容,
将来的人们就要说,这诗人在扯谎,
上天的笔触触不到凡人的面孔。
于是,我那些古旧得发黄的稿纸,
会被人看轻,被当做嚼舌的老人;
你应得的赞扬被称做诗人的狂思,
称做一篇过甚其辞的古韵文:
但如果你有个孩子能活到那时期,
你就双重地活在——他身上,我诗里。
我能否把你比做夏季的一天?
你可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
狂风会吹落五月的娇花嫩瓣,
夏季出租的日期又未免太短:
有时候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灼热,
他金光闪耀的圣颜也会被遮暗;
每一样美呀,总会失去美而凋落,
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
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败,
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
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徘徊,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
我的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饕餮的时间呵,磨钝雄狮的利爪吧,
你教土地把自己的爱子吞掉吧;
你从猛虎嘴巴里拔下尖牙吧,
教长命凤凰在自己的血中燃烧吧;特别第四行
你飞着把季节弄得时悲时喜吧,
飞毛腿时间呵,你把这广大的世间
和一切可爱的东西,任意处理吧;
但是我禁止你一桩最凶的罪愆:特别第八行
你别一刀刀镌刻我爱人的美额,
别用亘古的画笔在那儿画条纹;
允许他在你的过程中不染杂色,
给人类后代留一个美的准绳。特别第十二行
但是,时光老头子,不怕你狠毒:
我爱人会在我诗中把青春永驻。
饕餮的时间呵,磨钝雄狮的利爪吧,
你教土地把自己的爱子吞掉吧;
你从猛虎嘴巴里拔下尖牙吧,
教长命凤凰在自己的血中燃烧吧;特别第四行
你飞着把季节弄得时悲时喜吧,
飞毛腿时间呵,你把这广大的世间
和一切可爱的东西,任意处理吧;
但是我禁止你一桩最凶的罪愆:特别第八行
你别一刀刀镌刻我爱人的美额,
别用亘古的画笔在那儿画条纹;
允许他在你的过程中不染杂色,
给人类后代留一个美的准绳。特别第十二行
但是,时光老头子,不怕你狠毒:
我爱人会在我诗中把青春永驻。
我跟那位诗人可完全不同,
他一见脂粉美人就要歌吟;
说这美人的装饰品竟是苍穹,
铺陈种种美来描绘他的美人;
并且作着各种夸张的对比,
比之为太阳,月亮,海陆的珍宝,
比之为四月的鲜花,以及被大气
用来镶天球的边儿的一切奇妙。
我呵,忠于爱,也得忠实地写述,
请相信,我的爱人跟无论哪位
母亲的孩子一样美,尽管不如
凝在天上的金烛台那样光辉:
人们尽可以把那类空话说个够;
我这又不是叫卖,何必夸海口。
只要你还保持着你的青春,
镜子就无法使我相信我老;
我要在你的脸上见到了皱纹,
才相信我的死期即将来到。
因为那裹着你一身的全部美丽
只是我胸中这颗心合适的衣裳,
我俩的心儿都交换在对方的胸膛里;
那么,我怎么还能够比你年长?
所以,我爱呵,你得当心你自身
像我当心我(为你,不为我)那样;
我将小心在胸中守着你的心,
像乳娘情深,守护着婴儿无恙。
我的心一死,你的心就失去依据;
你把心给了我,不能再收它回去。
像没有经验的演员初次登台,
慌里慌张,忘了该怎样来表演,
又像猛兽,狂暴地吼叫起来,
过分的威力反而使雄心发软;
我,也因为缺乏自信而惶恐,
竟忘了说出爱的完整的辞令,
强烈的爱又把我压得太重,
使我的爱力仿佛失去了热情。
呵,但愿我无声的诗卷能够
滔滔不绝地说出我满腔的语言,
来为爱辩护,并且期待报酬,
比那能言的舌头更为雄辩。
学会读缄默的爱情写下的诗吧;
用眼睛来听,方是爱情的睿智啊!
我的眼睛扮演了画师,把你
美丽的形象刻画在我的心版上;
围在四周的画框是我的躯体,
也是透视法,高明画师的专长。
你必须透过画师去看他的绝技,
找你的真像被画在什么地方,
那画像永远挂在我胸膛的店里,
店就有你的眼睛做两扇明窗。
看眼睛跟眼睛相帮了多大的忙:
我的眼睛画下了你的形体,
你的眼睛给我的胸膛开了窗,
太阳也爱探头到窗口来看你;
我眼睛还缺乏画骨传神的本领,
只会见什么画什么,不了解心灵。
那些被天上星辰祝福的人们
尽可以凭借荣誉与高衔而自负,
我呢,本来命定没这种幸运,
不料得到了我引为光荣的幸福。
帝王的宠臣把美丽的花瓣大张,
但是,正如太阳眼前的向日葵,
人家一皱眉,他们的荣幸全灭亡,
他们的威风同本人全化做尘灰。
辛苦的将士,素以骁勇称著,
打了千百次胜仗,一旦败绩,
就立刻被人逐出荣誉的纪录簿,
过去的功劳也被人统统忘记:
我就幸福了,爱着人又为人所爱,
这样,我是固定了,也没人能改。
我爱的主呵,你的高尚的道德
使我这臣属的忠诚与你紧系,
我向你派遣这位手书的使者,
来证实我忠诚,不是来炫耀才力。
忠诚这么大,可我的才力不中用——
没词语来表达,使忠诚显得贫乏;
但是,我希望在你深思的灵魂中,
有坦率可亲的好念头会来收藏它:
要等到哪一颗引导我行程的星宿
和颜悦色地给我指出了好运气,
并给我褴褛的爱心穿上了锦裘,
以表示我配承受你关注的美意:
到那时,我才敢夸说我爱你多深,
才愿显示我能给你考验的灵魂。
精疲力竭,我赶快到床上躺下,
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
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
以劳我的心,当我身已得休息。
因为我的思想,不辞离乡背井,
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
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
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
不过我的灵魂,凭着它的幻眼,
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
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
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
这样,日里我的腿,夜里我的心,
为你、为我自己,都得不着安宁。
那么,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
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
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
只是夜继日、日又继夜地压逼?
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
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
一个用跋涉,一个却呶呶怒骂,
说我离开你更远,虽整天跋涉。
为讨好白天,我告它你是光明,
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
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
当星星不眨眼,你将为它闪耀。
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且一一细算,从痛苦到痛苦,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
仿佛还未付过,现在又来偿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
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