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对宋词的开拓与创新
(一)
诗至唐,已臻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之境,颇有难乎为继之势。宋人欲与抗衡,唯有另辟蹊径,自创新风。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再次给人启迪:沿袭和模拟仅能勉强维持命脉;蓬勃的生机,只有来自不断的开拓与创新。
词,作为一种新兴诗体,原有着强烈的生命力。可惜晚唐温庭筠等人在发展令词艺术卓具贡献的同时,却把词引向了“艳科”的小径。及宋,囿于传统偏见,词坛依然沿承五代遗风。代表时风的晏欧词被目为“词中西昆”。柳永创制慢词,又变雅为俗,有一定的开创之功。但由于缺乏足够的艺术魄力及其他原因,毕竟未能为宋词开出一条宽广的革新之路。
苏轼来了。他雄风千里,使词坛快然一新。其何能如此?一则,就文艺思想说,苏轼一贯反对俯伏前人脚下,一贯反对模拟因袭;主张不断开拓创新,主张每个作家应有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二则,他本人才华横溢,魄力过人,形诸文艺实践,则不仅诗歌散文,乃至书法绘画,都有戛戛独到的艺术造诣。据此二则,我们很难想象苏轼一旦提笔为词,竟肯寄人篱下。从现有材料看,苏轼进入词坛较晚⑴,那正是“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⑵的年代,但苏轼居高临下,并不以为然。他从事词的创作仅四年,就在《与鲜于子骏》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近却颇作小词”,当指熙宁八年所作《江城子·记梦》、《雨中花·初至密州》等词,“郊外”一阕,无疑是指《江城子·密州出猎》。这段话表明:第一,即便写婉约言情词,也要有别于柳永,自见特色。第二,已写得一阕绝无柳七郎风味的、别开生面的壮词。第三,尤为重要的是,苏轼在此公然向传统的词风挑战,向风靡天下的柳词挑战,提出要在词坛上“自是一家”,别树一帜。由此可见,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正是苏轼以他那非凡的艺术魄力和艺术才力,在词坛上掀起一股革新的浪潮,使宋词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二)
苏轼对宋词的开拓与创新显著的标志是“以诗为词”,而“以诗为词”的重要内涵之一,就是凡能入诗的内容,均可入词。“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入也。”⑶此说虽不无夸大,但针对宋初词坛实际,他能从题材与内容的开拓上来评价苏轼的创新精神,可谓卓有见地。
首先,苏轼以词抒发爱国的豪情壮志。众所周知,终赵宋王朝三百年历史,边患不断,爱国精神也就始终贯串两宋文学。然则,北宋诗坛虽不乏关心国事之作,而于词坛却绝少反响。为此,苏轼这类爱国词章在开拓宋词园地上有重要意义。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免苍鹰掠地飞。回望白云生翠@⑴,归来红叶满征衣。圣朝若用西凉薄,白羽犹能效一挥。
——《祭常山回小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苏轼这两篇作品写于同时,无论描绘出猎的场景,抒发豪纵的情致,表达爱国的壮志,乃至用事的手法都极其相似。而且词中不伏老的爱国形象,直抒胸臆的气势,似乎较诗更为突出。这样,苏轼就在内容上打破了诗词界线,把却敌报国的时代主题引进了词坛。
在这类词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当推《念奴娇·赤壁怀古》。其中对周瑜形象的刻划,英气勃勃,光采照人,为中国词史上的空前之笔,是苏轼对北宋词坛杰出的贡献。显然,这里寄托着作者为国立功的豪情壮志。对这首词,近来颇多议论。有人以为是一种“失败者的心理”,有人则以为是“一支胜利的凯歌”⑷。我以为这首词的内容比较复杂,不宜用“失败”或“胜利”来简单概括。全词咏景、怀古、抒情融汇一气,咏景怀古固是为了抒情,但作者的现实之情,也深深寓于雄壮飞动的如画江山之中和雄姿英发的风流人物身上。结处的虚无和沉郁悲壮,掩盖不了通篇热情洋溢、激越健壮的基调。上溯范仲淹的《渔家傲》,下视辛稼轩的爱国词章,此词有不容忽视的奠基和枢纽作用。
其次,以农村田园入词。从《诗经》开始,我国诗坛就不乏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但囿于诗词分流的偏见,中唐以来的词坛绝少农村词。偶有渔父、浣女、莲娃等形象出现,那也是美化了的,缺少泥土缺息。如张志和的《渔歌子》,其中所谓的“渔父”,不过是号称“烟波钓徒”的作者——隐士的自我化身罢了。
苏轼的《渔父》四首,分别写渔父的“饮、醉、醒、笑”,新意不多,但他的一组农村词《浣溪沙》五首,却开创了宋词的新天地。词中不惟景色宜人:绿阴绵延的村庄,软草平莎的沙路;日照桑麻,水光如泼,风吹蒿艾,香气似薰;庄南村北,qiān@⑵车欢唱,几家煮茧,满村清香。而和这雨后清新爽目的农村风光水乳交融的,则是一派喜庆丰收的欢乐景象:“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人们吃着喷香的新麦,喝着舒心的米酒,有的甚至醉卧黄昏路边了。活跃在这一幅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而又充满诗情画意的图景上的,不仅有卧黄昏的醉叟,还有古柳树下的卖瓜者和隔篱娇语的蚕妇,更有那三五成群、踏破罗裙看使君的农村少女。当然,词中的中心形象是“使君”——诗人自己。他一路行来,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眼前的这一切。一会儿,乐陶陶地询问农家“豆叶几时黄?”一会儿醉悠悠地人渴思茶而“敲门试问野人家”。最后,他居然乐而忘返地动了归田的念头:“何时收拾耦耕身?”“使君元是此中人。”
这组农村词写于元丰元年初夏,时词人在徐州任上。是年春旱,苏轼应民俗至城东石潭求雨。既雨,二麦丰收⑸,作者于谢雨道上作此词。所以说,这组词中所表现的丰收之景和作者的欢快之情,以及由此而组成的一幅“官民同乐图”,自有其值得珍视的生活基础和思想缘由。以后,即便身处逆境,他也没有忘怀农事和人民的生活。元丰四年,他在黄州贬所,又作《浣溪沙》五首。面对友人的深情厚意,面对美酒歌舞,面对满天大雪,他不仅想到了自身的生活困境:“空腹有诗衣有结,湿薪如桂米如珍”,更写道:
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据傅干注:“公有薄田在苏,今岁为风涛荡尽”。一方面,置个人的生计不顾,一方面推己及人,但愿瑞雪丰年,民生安足,则己百愁全无。这又是何等高尚的胸怀与情操!把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白居易《新制布裘》乐府诗中关怀人民生活疾苦的优良传统,带进向以轻柔婉约见称的令词“小技”中,这无疑是一项重大的改革和创举。
再次,对传统题材的开拓与创新。诗言志,词言情。言情,是词的传统题材。苏词中写男女之情的作品不少。其间自有他继承《花间》遗风的一面,甚至偶涉@⑶狎,但确有某些“自是一家”有别于传统的情词,如其《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既无五代词华美香艳的词藻,又没有柳秦词那种放纵@⑶狎的恶态。上片写暮春初夏的郊原之景,清新明丽,生意盎然。“枝上柳绵”两句,情景交融,意境隽永,且蕴含深厚的人生哲理:纵然风雨无情,枝上柳绵日见稀少,但“十室之内,必有忠信”,芳草天涯,何愁知音难觅,表现出一种既缠绵又达观的胸怀。下片写墙里“佳人”的笑声和墙外“行人”的愁态,两相对照,极富谐趣。“佳人”翩然归去,不知“行人”中心之既恼。明明自作“多情”,反怪“佳人”之“无情”,读罢令人忍俊不止。但细加玩味,又颇似承《离骚》余韵,别有深意寓焉。张炎说:“词须要出新意。能如东坡清丽舒徐,出人意表,不求新而自新,为周秦诸人所不能到。”⑹当指此类情词而言。
苏轼的言情词不仅别具风味,自有特色,而且“以诗为词”,扩大了言情词的范围,把传统的男女之情扩大到手足之情、师友之情。
苏氏兄弟并具文才,政见与经历也大体相似。他们常有诗词唱和,而又不局限于狭小的手足之情,常饱和着广阔的社会内容,如其《沁园春·赴密州早行寄子由》下片:
当时***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先是回忆嘉yòu@⑷初年二苏至汴京受知于欧阳修的情景,可谓风华正茂,才名初展,满腹经纶,以“致君尧舜”相许,大有为国立业的壮志豪情。“用舍”以下,化用《论语》,实寓不满新法之意。然则,词人却能以旷达出之,使作品不致落入感伤的泥沼。苏轼爱弟心切,当其弟不胜逆境之苦时,常寄词相劝,如其《水调歌头》一词,就是由于苏辙的别词“其语过悲”而写的。上片劝以谢安“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州”为鉴,一旦壮志难酬、不若及早引退。下片便设想归隐后的相从饮酒之乐:“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乐天知命中夹杂着无限的政治酸辛,循循诱导中饱和着深挚的手足情谊。至若其“兼怀子由”的名篇《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婵娟”,则不仅词意健朗乐观,而且由于诗的高度概括力,更把劝慰手足之情扩大到普天下中秋之夜的“无眠”之人了。
唱和酬答,互通友情之作,在诗来说,并不罕见。但在苏轼前的词坛,却几呈空白状态。苏轼以诗为词,弥补了这一不足。他的友情词,一般说来,具有语新意浓,一扫陈词浮调的特点。“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南乡子·送述古》)这是设想别后孤灯独处的情景。“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这是对前辈师长欧阳修的深沉缅怀。尤应称道的是,他在赠别词中还以政事国事相勉,如“升沉闲事莫思量,仲卿终不忘桐乡”(《浣溪沙·赠陈海州》),“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风霜”(《浣溪沙·彭门送梁左藏》)。这实际上已开南宋爱国词人以词唱和、相互激励的先河。又,赠别词最忌流于感伤,不能自拔。苏轼独能以理遣情,在真切的友情中,表现出一种豪放而清旷的风韵: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起句即景起兴,“突兀雪山,卷地而来”⑺,气势非凡!但海潮之涨落,亦如时代之更迭、人事之聚散,古今皆然。上片借景喻理,已为下片抒情张本。过变由理而情。人未登程,先约归期,盖海角天涯,知己难觅。既然约定他年同返西湖山水,以尽“白首忘机”之乐,则今日暂别,又有何伤?通篇清旷飘逸,没有头巾气,不作儿女啼,全凭至情豪气感人。其寄意遥深处,亦足发人深思。
(三)
独出新意境和新风格,也是苏轼对宋词开拓与创新的重要内容之一。
宋初词坛以晏欧为代表,由于偏重模拟五代,往往少真情实感,个性不分明,因而也就缺乏独特的艺术风格。苏轼与之不同,一方面,他强调“文理自然,姿态横生”⑻一方面,他的词中分明活跃着一个富有个性的“我”。可以说,独到的文艺观和强烈的个性化,正是苏轼开拓宋词新境界,开创宋词新风格的重要内在依据。
论苏词的豪放,切不可泥于前人之见,把它的意义仅归于冲破音律的束缚,甚至视为“要非本色”⑼,或称以“别格”⑽。豪放,作为一种新风格、新流派的产生和发展,是就传统的婉约风格和婉约词派相对而言的。无论选择题材上,表现手法上、语言运用上乃至美学意义上,两者都有明显的差异。而它的出现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打破了先前词坛上那种一花独放、一鸟独鸣的沉闷单调的旧格局,迎来了百花齐放、百鸟争喧的新天地。
至于具体论及苏轼豪放词作,应包括两类。第一类为激越雄健、慷慨悲壮之作。第二类属狂放不羁、清旷飘逸之作。舍掉前者,就舍掉了苏轼豪放词的精华;扬弃后者,则不能全面反映苏轼豪放词的本质特色。两者缺一不可。
第一类代表作如《江城子》。词在千骑卷冈、万人空巷的壮阔图景上,活跃着作者自身的形象。他酒酣兴豪,大声疾呼“鬓如霜,又何妨!”他不仅有牵黄擎苍、“聊发少年狂”的出猎壮举,更渴望出使边塞,西北“射天狼”,铲除边患,报国立业。风格豪而壮,雄而健。《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较《江城子》深沉得多。作者凭吊古战场,在对雄伟壮丽山川的描绘和颂赞中,激荡着词人汹涌澎湃的壮志豪情,缅怀古英雄,则在神采飞动,功垂千秋的风流人物身上,倾注着作者无限仰慕之情,遥寄着“致君尧舜”之思。但古今对照,面对壮志不酬、白发早生的严峻现实,不免心中悲愤,这就导致词作在激昂慷慨中带出一种沉郁苍凉的情调。总起来说,这类词更多地反映出苏轼思想中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热情奔放的一面。虽然为数不多,却是苏轼豪放词中的珍品。
《念奴娇》的开端与结拍,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苏轼虚无主义的历史观和人生观。这种思想其来有自。早在青年时代,苏轼就写过“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荆州十首》)、“吾心淡无累,遇境即安畅”(《出峡》)等诗句,这正是苏轼豪放词中出现大量狂放不羁、清旷飘逸之作的思想基础。对这类词,我们不能简单地一笔抹杀。因为在此类作品中,儒、道、释三者,消极出世和积极用世,超脱与执着,颓唐与乐观,冷漠与热情,常是复杂地交织融合,既相互矛盾而又奇妙地统一的。试读其名篇《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婵娟。
面对一轮团@⑸明月,诗人浮想联翩。从把酒问月而幻想“乘风归去”——摆脱这恼人的尘世,追求那美好却又飘渺的精神超脱。但他又有清醒、现实的一面,认识到高处清寒,不若人间温暖。于是他高唱“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既脚踏人间泥土,又带出一种飘飘欲仙的风韵。这便是活脱的苏轼!手足阔别,中秋思亲,难免使人感伤。但苏轼却能以理遣情:人之有悲欢离合,犹如月之有阴晴圆缺,此宇宙、人生之常理,自古而然,非自我始。以达观者观之,则人生无限美好,只要彼此健康长驻,即便远隔天涯,仍可藉明月而互寄遥思之情。愿普天下今夕对月“无眠”之人都得到宽慰,都美好地生活下去吧!咏物抒情,如此水乳交融,人间天上、理智感情的矛盾和统一,被渲染得如此诗意盎然而又乐观开朗,词人的独特个性,得到如此生动鲜明的表现,通篇雄放清旷,正是苏轼这类词的独到成功之处。
“乌台诗案”以后,苏轼思想中固有的佛老意识也随之有所发展,因而在词作中也就益发向往超逸清空的境界,以求自我精神解脱。如同是中秋抒怀,其谪居黄州时写的《念奴娇·中秋》便与“丙辰中秋词”有异。上片“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飞鸾来去,人在清凉国”,纯属一派虚幻空灵之境。下片写他月下的狂歌、豪饮、醉舞,写他“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直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羽化而登仙”的形象。
随着黄州之贬、而后一再远贬惠州而儋州。但他却没有在精神上一击即溃,而是人也不改其乐,词也不易其风。他的《定风波》词,借他人之事,抒自身之情。其下片云: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看。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爽朗的微笑驱散了岭南的瘴气,豁达的胸襟迎来了心中的故乡。简直不以贬谪为苦,反以“远游”为乐了。此种境界和风格,在词坛上是前无古人的。
咏恨山怨水、惨红愁绿之景,抒生离死别、伤春悲秋之情,向被视作词中的“当行本色”,然这类传统篇章,毕竟境界狭小,风格靡弱,不能敞人胸怀,给人以健康的美感。苏轼的咏景之作,大多能别开生面,自成境界,如:
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念奴娇》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水调歌头》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
——《满江红》
小舟横截大江,卧看翠壁红楼起。
——《水龙吟》或雄山奇水,穿空裂岸,撼人心魄;正明净倒影,却骤然浪起舟舞;或江水滔滔西来,翻滚着阵阵乡情;时而又梦渡春江,回望云间翠壁,都能表现出苏词不同于晏欧柳秦的独到风格:坦荡的胸怀,阔大的境界,鲜明的色彩,奇思妙想而又势豪气壮,给人以一种健康明朗的美的艺术享受。
苏轼咏景词不仅以雄奇阔大见称,尤喜陶情山水,表现出对自然美的强烈追求,进而造就一种忘我自乐的艺术佳境。试读其《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一派皎洁月色,空灵晶莹,实“非尘世”之景。词人酒醉,乘月夜行。马惜障泥而骄,人爱芳草欲眠,已微露怡情山水,乐而忘返之旨。下片更是妙思横溢,奇笔生春。白璧美玉喻月光水色,已觉新鲜,用“踏碎”坐实,尤为奇特,因不忍搅乱“一溪风月”,竟不教马踏“琼瑶”,对月下美景真是到了酷爱的程度,以致终于醉卧桥头,直待杜宇啼晓了。——这样,苏轼就为宋代咏景词开出了一条新路。
苏词豪放而清旷的独到风格,有时在一些平凡的生活小事上也表现得相当出色,能出前人难具之情,步前人未到之境:如其《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词前又有小序云:“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中途遇雨,本系寻常细事,词人偏能就此写出不寻常的生活情操和人生哲理。风狂雨骤,众皆狼狈,唯独词人“吟啸徐行”,表现出一种泰然自若、悠闲潇洒的风度。人生风雨无常,政治风云尤难逆料,但作者却豪迈地宣称:“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展示出他坚持操守的崛强品格和以不变应万变的旷达情怀。读此,顿觉一股豪气迎面扑来,使人心胸为之一舒。下片先写自己对“春风”和“斜阳”的亲身感受——冷暖莫辨,喻理于景,为下文张本。结拍转出主旨:“也无风雨也无晴。”以晴雨喻忧乐:自然界既无风雨冷暖可言,则人世间又何必斤斤计较于沉浮忧乐?他所孜孜以求的就是这种忧乐两忘的无差别的精神境界。诗人晚年远贬海南时,作《独觉》诗结云:“@⑹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足见他对这种境界的酷爱之情。
虽然,读苏轼豪放词,我们对其骨子里的人生如梦、超尘遁世、虚无缥缈的哲理思想,应有足够的戒心和清醒的认识,但总起来说,苏词感情之坦率真切,个性之鲜明活脱,胸怀之旷达开朗,运笔之挥洒自如,词风之豪纵飘逸,确能开人心胸,新人耳目,具有开一代新风的巨大作用。
(四)
晚唐五代词,较少咏物,而《东坡乐府》中的咏物词,无论数量之多,咏物面之广,都是空前的。苏轼对咏物词的开拓与创新,主要表现在三方面:
第一,“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荷花媚》)。不妨认为这是苏轼对咏物词的一项艺术要求,即无论咏什么,务必写出它们各自的独特风貌。这个“风流标格”,不仅指形态,更指精神。其《定风波·咏梅》,即可谓以神取胜之作: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⑾石曼卿有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句,苏轼以为皮相,故言“诗老不知梅格在”。苏轼在这首词中,不仅自出新意,以传神之笔写出了红梅独特的“风流标格”,而且生动地展示了作者高洁不阿的品格。不说红梅天生红色,却说其所以“偶作小红桃杏色”,是因为“自怜冰脸不时宜”。尽管如此,她那种不随时物的“闲雅”之态,“孤瘦雪霜姿”的本质,却绝不可变。这才是真正的“梅格”!也正是“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轼那种不随波逐流、坚持高风亮节的“人格”的自我写照。刘熙载慧眼独具地指出:“‘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⑿
第二,运用拟人化手法,充分展开想象,对所咏事物从形到神作多层次的描绘,如其被许为咏物“最工”⒀的《水龙吟·杨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此词遗貌取神,“和韵而似原唱”⒁,说明词人才力过人。“似花还似非花”,起句便自高妙无比,奠定一篇咏物宗旨:“似花”,“非花”,两者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唯其即,方能使种种比兴,不离本体,有迹可求;唯其离,方充分展开想象,而不失之呆滞。以下写杨花离枝坠地,犹如思妇被弃,貌似“无情”,实是“有思”。而思妇的柔肠百转、娇眼困酣,恰犹如柳枝的细软婉曲,柳叶的飞坠无定。“梦随”三句化用唐诗《春愁》入词,杨花随风飘舞,起落往返;思妇离魂寻郎,飞越万里,莺呼梦回,既摄杨花之魂,又摄思妇之神。相形之下,原作名句“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就不免黯然失色了。下片,作者另辟蹊径,想象越发奇妙。词以落红陪衬,写出春事已尽,却又一往情深,从“晓来雨过”着笔,去追踪杨花的最终归宿。不想唯见池萍零乱,三分春色,委身黄土,付于流水,了无踪迹。至此,思妇的惜春、恨春之情,连同“美人迟暮”之感,就被发掘得淋漓尽致了。结句画龙点睛,遥应首句,说明花人合一的题旨,于舒卷自如中,亦见严密之章法。咏物至此,可谓神化之工。
第三,“词源于诗,虽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⒂一般说,北宋咏物词重在自然明快和涵浑的意境,不甚寄托。南宋兴咏物词,重在字句的工巧和典故的运用,尤重寄托。苏轼的《卜算子》咏雁,既体现了北宋咏物词的艺术风格,又开南宋咏物寄托的先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上片写鸿见人。“幽人独往来”,是实写,但亦如飞舞于月空的缥缈孤鸿,此实中有虚。“缥缈孤鸿影”,是虚写,但亦如静夜徘徊于小院的幽人,则虚中见实。总之,虚实映衬,人鸿合一。换头专就鸿写,但仍语语双关,由鸿见人。其间孤鸿的形象从行动上的惊起回首、拣尽寒枝、终栖沙洲,到心灵上的有恨无诉、自甘冷寞,形神十分鲜明丰满。此词有所寄托,古今公认,但对所寓内涵,说法不一⒃。其实,词作反映的是作者贬黄时期的一种复杂的心理状态。词人月夜难寐,独步静院,偶见孤鸿掠影,一时景与情会,遂将无限眷恋、哀怨、幽愤之情,清高自守,自甘寂寞之志,尽借孤鸿形象倾吐而出。全词情与景、人和物高度融合,自然涵浑,已达有寄托入、无寄托出的艺术胜境⒄。
总之,苏词在思想上艺术上虽不无缺陷,但苏轼对宋词的开拓与创新之功却是空前的,影响所及也是深远的。以后,辛弃疾承流接晌,而又别开新境,将宋词艺术推向又一新的高峰,固赖时代及个人因素,但推本溯源,实亦得力于苏轼。注:
⑴按朱qiáng@⑺村《东坡乐府》编年,首篇《浪淘沙》(“昨日出东城”)作于熙宁五年正月,则苏轼已三十七岁,诗文早负盛名。
⑵叶梦得《避暑录话》
⑶⑿均见刘熙载《艺概》
⑷见《齐鲁学刊》80年第一期
⑸苏轼又有《浣溪沙》云:“惭愧今年二麦丰,千歧细浪舞晴空”,亦见词人欢庆丰收之情。
⑹张炎《词源》
⑺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
⑻苏轼《答谢民师书》
⑼陈师道《后山诗话》
⑽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⑾苏轼又有《红梅》诗,主旨与此相同。
⒀⒁王国维《人间词话》
⒂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
⒃或附会男女情事,见龙辅《女红余志》;或主《考pán@⑻》说,见《类编草堂诗余》引@⑼阳居士语,但失之逐句索隐。
⒄参见周济《宋四家词选》和《介存斋论词杂著》
外 字@⑴原字为山右加献
@⑵原字为红繁体字的左半部右加操右半部
@⑶原字为女右加蝶右半部
@⑷原字为社左半部右加右
@⑸原字为口里加栾
@⑹原字为修的右下半部改为羽
@⑺原字为 强字的繁体字
@⑻原字为般下加木
@⑼原字为鱼的繁体字右加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