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
——两年间自文泽尔《荒野猎人》中分裂而出的非评论字块集
我没想到会被一本书逼的永远离开。
买下《荒野猎人》只是因为它厚,而我要面临的车程又实在太过漫长。
那个小书店的老板说其他书七折,这本不打折。
我说就因为它畅销?老板说正相反。卖出去的十本全数退回,最有耐心的那个人只坚持读了二分之一,还在精神病院自杀了。漫长的开头,古怪的魔法征引,找不到解答的诡计,似乎这本书写出来就不是为了让人读完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得不买下试试。
第一遍不知所云。
我从来都不是个解人,但这本书完全把我引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周围的一切随着交通工具忽快忽慢变得扭曲而陌生。这明明是我的故乡,我的城市,却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离开十四天会不会太久了一点。
坐过了站。其实原本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决定去找他,一个总呆在陌生城市里熟悉地方中的人。他一定能够帮助我,当然是在给足了金币之后。我的女儿,我遍寻不到的女儿,她应该未去彼方。
找不到他。
大学和学会图书馆的人说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到他,这是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情况。我只得枯坐在我们经常一起光顾的中古游戏厅。那时候我沉迷于一种华丽的抓娃娃机,妄想把那些永远也抓不上来的俄国人偶凑齐,它们的区别就只有衣服颜色的不同而已。
而他永远在玩一款叫《Braid》的古老游戏。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愚蠢的游戏,它让你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终点公主的面前时发现一切回溯,无休无止。现在我坐在机台前他坐过的地方,用三个小时等待一片飘过来的电子云彩,感觉到他通过这个游戏传达给我一些信息。
昏暗的游戏厅角落,我重读了一遍《荒野猎人》。
这本书就像这个城市一样,有着严格的对称结构,这也是一开始它让我迷惑的原因。每次走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我都不敢说自己来过这里,因为也许这只是熟悉地点的一个镜像。所以看到书末看似温暖的结局时我毫不犹豫地认为这只是作者的一个把戏。
忽然想起他说过,如果他来写一本小说,首选的讲述人就是我。若这本书是他所写而书中的讲述人真的是我,那么温暖终章中的女儿所说的“妈妈”又在哪里?
我从巴黎一路流浪到伦敦,从一个窗口来到了另一个窗口,再凭着残存的记忆,回到这里。我没有抓住女儿的一丝痕迹,甚至连那个曾经铭心刻骨的女人的模样都模糊在旅程里。
现在,我连他也找不到了。我相信他并不是在躲藏,而是我们之间失去了一个联系的环节,这个环节的关键就是我手上的这本书。
文泽尔,文泽尔,多么熟悉的名字,十几年前我们肩并肩站在大广场扬首高呼的就是这个名字。他曾是这座城市的象征,然而就在那一天,舵手在我们眼前轰然倒下。虽然迟至一个月后才有了首脑病亡的消息,但他清楚的告诉我那一刻阳台上那个人的灵魂已经扑面而来。接下来的消息都只是那群幕僚的把戏,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把“控尸回魂”修炼的精熟。
我问他如何知道,他望着我背出诗句:“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
那么现在我还没有落地么?我从书中翻找着证据。
不可能犯罪的设计精密冷酷,像过去一样,我仍然无法窥知他灵感的来源。每次做事他都力图画出完美的设计图,而我只负责精确的执行。我想起小时候在书上看到的那张“时局图”,北方那个国家就像一只活熊尸,僵直地爬入我的祖国。不,这不是他的风格,而该是那个女人的做法。如果这本书只是她的一个诡计,书的第四部分显然非真,那么第三部分撕掉的日记就是她的陷阱。我的女儿也许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是她一惯的手段,我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生不如死的奔逃都由此得来,这是诱骗的代价,是世界的报复,我总是没有办法变得比它更疯狂。
而他也不存在。我熟悉的这个城市亦不存在。
人用几十年时间成长,在虚构中迷失却只需要把一本书读上两遍。
在被黑暗的真相吸纳之前,我必须第二次逃离。
逃离,乘坐一切可以载人的工具逃离。
四野的空气似乎因为过高的温度而扭曲变形,这是末日的前兆,那里时序错乱,女儿大张着双腿,骑在父亲的头顶作怪。
风不停地翻着已经开胶行将脱落的第16节。他在那里面讥讽我将获得“新生”,一语成谶。我曾嘲笑他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女人,可自己却用毕生精力构建了一个死循环,而且亲手把曾经最爱的人折磨成像癌细胞一样的存在,杀不死,逃不掉,无法***生。
我因她的存在而远离天堂,她却因我的存在而主宰地狱。
我已经不敢再读,不敢再想,太阳一次次快速掠过窗口,像散发着光芒的水泡。所有的逃亡者都和我一样,紧紧抓住把手,害怕浮到空中重回降生时的世界。
在飞翔的刹那,扭头看到了专属于溺亡者的诗行:“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像一阵风,或被抛掷于荒野的灵魂猎手,
我越过了湖泊般的明镜,明镜般的湖泊,
从此我活在这里,活在那里,活在每一个彼方,
只剩下一本书,与世界维持最后的联系,
巨鲸调头飞离,我永远无法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