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里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数不胜数。他们都曾经满怀希望,来到这个国家最繁华的都市,相信会在这非富即贵的城市里一览众山小。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都拥有卓绝的诗才,光明的未来仿佛触手可及。
?命运最叛逆,从不轻易满足人的心意。
?唐代是后世最愿意提起的时代:最繁华,最骄傲,最有包容与进取心。
?诗句曾经是他们用来炫耀才华、交换功名,铺展开自己人生地位与财富的筹码。
?在时代的悬崖上,诗句与文章,找到它更有价值的位置:它拥抱人心的无助,叩问命运的规则,向渐渐驶离的历史丢出最后求生的绳索。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白居易《横吹曲辞·长安道》
长安虽好,却易催人老。
长安是一座令人心之向往的城市,拥有着无尽的繁华与喧嚣,却也看尽了风光与黯淡。
甚至有地理历史学家认为正是气候变冷使得游牧民族向南发展,促成了安禄山这场来势汹汹的叛乱。?太子带走的除了人马,还有忠诚跟随玄宗的民心。
?渡河的时候,有双鱼夹舟而跃,编纂《旧唐书》的史官们写这一节的时候已经知道,唐王朝的命运并没有终究在这场元气大伤的动乱里,便埋下伏笔,说跃起的并不是鱼,是龙。
?长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断吸引出诗人们心里的百感交集。
?太子在父亲身边时战战兢兢,只有唯唯诺诺表现成一个窝囊废,但他时时刻刻学习父亲残酷的统治艺术。
?在相信与怀疑之间,玄宗对肃宗未有言传,但有身教:新皇帝可以容忍平叛时出兵失败,但不能容忍有人觊觎他皇帝的宝座。
?但亲情与背叛已经缠绕过紧,挂在墙上的弓,盘在井边的绳,都是蛇的影子。
?玄宗曾经最得意的,是他的聪明与仁慈。他以为自己必定与他的长辈们不同,他以为自己必能够在权力的屠场里既保有权力也保存家庭。
?不幸的是,当时代需要以怀古的方式追寻曾经光明的面孔,它有意绕开的,一定是当下的沉沉黑暗。
长安盛世繁华,迎来送往多少客。而长安与川蜀的距离,不过一场安史之乱。
安史年间的那场暴乱,唐玄宗李隆基被迫入蜀,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赐死,与太子分道扬镳,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唐玄宗被迫成为太上皇,后被囚大明宫。
李隆基的一生,少年时惴惴不安,母被杀父被废;青年时权谋功利,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一党;壮年时君威权重,赐死太平公主;老年时狼狈不堪,被迫囚于大明宫。
他见证了大唐盛世,也见证了盛唐消亡。
“古老的城市被时间和战争摧毁,成为平原上一座土丘。宫殿倾颓,纪念碑摧毁,盛名与功绩都化为尘埃。”
拥有权柄的上位者受到蛊惑与麻痹,丧失了可贵的***情能力,是孤独与冷酷的开端;
而一个失势的老皇帝,连同权力一起失去的,还有自由与回忆过去的资格。
一个没有高贵父姓的外地人,在权势堆叠而成的大城市里,想要让主考官认得他的名字,就必须与那些才华横溢又举目无亲的天才前辈们一样一家一家投递自己的诗卷,指望有贵戚欣赏提携。 比起赴宴,他更想要去长安城星罗棋布的寺院里再看一看那些著名的壁画。?王维本就年轻,又生得白而美,衣文锦绣,站在那里,挺拔且有风姿,正是公主喜欢的那一类伶人。
?他以才华交换权力的提携,至于他心里本是怎么想的,没人问,不重要。甚至他自己,也不想知道,只怕比别人慢了一步,就赶不上。
?终南山林壑葱郁,是隐居的好地方。同时,终南山的隐士也有关注政治的传统,朝堂上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够成为他们飞黄腾达的机遇。
他曾经得到岐王引为师友的情谊,张九龄惺惺相惜的提携,但他因为与他们走得近而遭到的厄运并不比他得到的便利少。这真是佛家说的“诸行无常”。?他不记得王维拍马屁赔笑脸的谄媚,不记得他陷敌的污点,他只记得千里之外的蓝田,辋川山间的慢慢寒藤,静谧的草堂,与传说里“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诗人王维。
? 少年王维带着家族的希望来到长安,他才华横溢却举目无亲,想在偌大的长安城要一张官场的入场券很难。
他生得貌美,风光恣意,扮作伶人献艺,陪公主聊天,终于换来登第的机会。
公元721年,进士登第,为太乐丞,却因岐王受牵连,被贬济州司仓参军;
公元725年,得“大赦”回长安,吏部“判补”,后弃官归隐终南山;
公元735年,献诗张九龄得赏识,官拜右拾遗,后李林甫扳倒张九龄,示好李林甫未得应;
再后来,安史之乱爆发,王维被俘而未死,且从唐肃宗的“六宗罪”中全身而退,他未死,似乎也是一种罪。
他原本意气风发,阿谀取容,后来被磨平棱角,失去光芒,不吵不闹,活在当下,成为后世名满天下的王摩诘。
王维一生跌宕起伏,想要建功立业,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壮志未酬,最终看清这个世界却依然热爱这个世界。
他爷爷的名字,长安城里尽人皆知:就是那个要叫王羲之拜他书法,叫屈原伺候他文章的杜审言。 除夕的时候住在小旅馆,混在天南海北的旅客里,跳着脚绕着桌子赌钱,仿佛自己就是前代的英雄豪杰,根本不屑分出点心思去担心考试。 他是白色的丝绸,只要被穿着行走,就有汗水、尘埃、污渍,他没法保住自己的纯白。他付出被千百年后戳着脊椎骨骂的代价,也依然无法养活一家人。 大城市有它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气魄。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落魄诗人急着回家看儿子的焦虑而改变自己的节奏。 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说明房琯的才能学识,德高望重,极力想证明这是皇帝的误判。挖空心思想要赶走房琯的皇帝恼羞成怒,杜甫很快被逮捕。 他五十好几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国责任感与自我成就的强烈愿望之下,那些只习惯故乡故土的根须,被蹉跎的年岁滋养,正与杜甫的白发皱纹一道疯长。 元稹说,杜甫写乐府壮浪纵恣,写长诗辞气豪迈,风调情深。写律诗对律精准又不落俗套。尽得古今之体势,兼得人人之所独专。? 杜甫出身清白,家世显赫,他亦是才情恣意。
年轻时,参加科举考试未中也没当回事儿,落第之后开开心心旅游去了;
直到中年,他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给子女提供好的教育与环境,他开始挖空心思找门路,参加“通一艺”考;
因报复文人的李林甫监考,杜甫和所有参加那次考试的人一样,没有被录取;
后来他朋友张垍为他作保,得皇帝赏识,却因监考依旧是李林甫,只得“送隶有司,参列选序”;
最终,李林甫死了,杨国忠当政,杜甫咬牙拍杨国忠马屁,可明明之前还讥诮讽刺过杨国忠的;
公元755年十月,杜甫等来任命,只是,还没等到他回家,小儿子已经饿死了;
安史之乱爆发,杜甫途中被抓,冒死逃出长安见到新帝得升迁,却因耿直地为房琯辩驳被皇帝嫌弃遭贬谪。
杜甫一生不受重用,饱受贫穷疾苦,他一次次抛下家庭,不顾性命,满腔报国的热情与为民请命的决心,即使自己多苦难,依旧心怀善意,忧国忧民。
世间最悲惨的经历莫过于,享受过荣华富贵,最终历经贫困疾苦。
皇帝征召,特别赐李白骑着黄金装饰的骏马进城,处处都有公家优厚周到的安排。李白再次来到长安,终于品尝到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做一个上等人的快活。 李白爱富贵,爱虚荣,爱轰轰烈烈,爱建功立业。但他不能参加考试,走不了科举那条窄却笔直的道路。 仿佛天光当头,都只照在他一人头顶上,正是他喜欢的成名方式。 官僚系统的分权是为国家机器能够正常运转而设,它负责过滤一意孤行的巨大危害,但同时,它也过滤特立独行的耀眼才华。 李白也是这个时代的客人,但他上天入地使尽浑身解数为冲破严丝合缝的选官制度罩住他的一张大网,抗议他被排除在时代主流外的命运。 对杜甫来说,李白是从天而降的异类,充满着神秘的吸引力。?李白的希望与失望火焰一样此起彼伏,大多数时候,他有意选择向别人展示高亢明亮,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诚实面对孤独。
李白一生说了许多吹捧别人的场面话,都是道家“为我所用”的现实人生观——为了实现他做大官的理想,没什么不能做的。 当世以及所有后世中最有能力与资格为他的文集写序、为他写墓志铭的那个诗人被困在蜀中,流离战祸,操心衣食,甚至还不知道李白重病快死。 当他们骄傲地自称“紫薇郎”时,没有谁知道,人竭尽全力地追求与命运漫不经心的指向总是南辕北辙。? 李白与家世显赫的小朋友杜甫不一样,他没有户籍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公元730年初夏,李白第一次到长安,为见皇帝极力吹捧玉真公主,最终也未得偿所愿;
公元742年,时来运转得皇帝征召,为“翰林供奉”,陪皇帝游玩之职,后自辞而出,未得挽留;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得永王李璘三请为江淮兵马都督从事,后来永王反叛被射杀,李白落得“从贼,流放夜郎”。
后世说李白蔑视权贵,愤世嫉俗,然而他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权力二字。
他狂傲、潇洒、不羁,亦不过是为了引得权贵注意,从而一朝登顶。
他赌玄宗皇帝中书舍人的承诺,最终以辞离收场;
他赌安史之乱被玄宗“重用”的永王三请,最终得从贼流放。
李白一生三入长安,仕途不堪,漂泊半生,一无所有。
有人说,最快的剑、最美的酒、天上那轮最圆的月,都属于李白,唯独长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