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6
在书架前徘徊,扫过一排排显赫的名人传记,缪赛、拜伦、雪莱、里尔克、叶赛宁、三仲马、巴尔扎克、毛姆......揭开这些天才的华丽面纱,隐隐然有一股浊流扑面而来,那是一片被声名财富骄纵宠溺、任由情色蛆虫无限滋生的喧嚣世界,在千古不朽的华章之上浮动的,是一团团躁动不安的欲望阴霾。
蓦然,一个清新的名字映入眼帘,如一轮明月浮出夜色氤氲的海面,温柔的波浪细语呢喃、轻吻着海岸,万物之心,顷刻柔软。
一首肖邦的小夜曲,宛若一缕月下清泉,伴着纤柔的林间微风,缓缓地、缓缓地、注入我的心田......
*肖邦之美*
即使是1840年,肖邦已经是一个消瘦的肺结核患者,他在李斯特的眼中是这样的:
“他周身和谐,忧郁的眼神中精神气质胜过梦幻的恍惚。他柔和恬淡的微笑带着甜美,气度优雅沉静,金发泛着光泽,鼻子显出鹰勾,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颇有贵族气,人们自然而然地视他如王子。他的姿势柔美、变幻多样,说话总是压低嗓音,常常气促,身材不算高,肢体单薄。”
他的容貌与他的音乐一样美。这样内外兼容的美在人间极为罕见。美在神不在形,照片和画像难以描摹神韵,文字才是心灵的最佳捕手,作为同时代密友的李斯特敏锐地抓住了肖邦之美,为我们留下了形神兼备的珍贵的肖邦影像。
“和谐、忧郁、梦幻、柔和、恬淡、优雅、沉静、柔美......”肖邦几乎穷尽了人世间最动人的词语。
当我在这个深夜一边翻阅《肖邦传》、《钢琴诗人的四百封来信》,一边聆听着他的小夜曲时,感觉自己仿佛静立于芳草之巅、清泉之畔,沐浴在一片柔和恬淡、忧郁梦幻的月光中。那,正是靠近钢琴天使肖邦的印象。
*肖邦之纯*
一个外形气质堪称绝妙的青年男子,即使不考虑其惊世的才华,也足以颠倒众生,令淑女疯狂。他有足够的资本游弋于万花丛中,成为第二个唐璜。然而他是肖邦,羞涩、纯洁、骄傲、高贵的肖邦。他习惯于与众多的仰慕者保持距离,对于仅有的几位他主动爱恋的女性,也只是将爱的体验埋藏于心,将爱的梦幻与忧愁置于音乐之中,化作协奏曲、叙事曲和圆舞曲。
他的初恋情人康斯坦斯化作了f小调钢琴协奏曲的柔板,他曾经的未婚妻玛丽亚化作了降A大调圆舞曲。也许他心中的爱太纯太美,任何掺杂了肉欲成分的情感都会破坏那份完美,所以他不轻易在人间觅求爱情,而是在音乐中完成他对爱的追求和幻想。
*肖邦之爱*
肖邦对于男女之爱腼腆而矜持。有人臆测他更爱男人,只因他对好友提图斯的情谊深厚、颇不一般。
最可疑的莫过于这样的书信:“我爱你到发狂!我真想抚爱你并被你抚爱!再一次,让我亲吻你。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拥抱......”然而提图斯是一个彻底的异性恋者,肖邦和他终生都止于知己之情。那热烈的情感为什么不该是一种至真的友谊呢?如他在另一封给提图斯的信中描述的那样:“我对你的同情,促使着你的心以某种超自然的方式感受着同样的同情。最了解你的思想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我们的友谊之树即使在冬天也是绿意盎然。”
多疑的人们无论拿着放大镜如何寻寻找找,也从未在我们的艺术家身上找到任何事实的依据。而真相,对于万众瞩目的名人而言,从来无处躲藏。毛姆生前拒绝他人为之立传,以为他的隐秘生活可以被永久封存,然而他那前卫开放的裸体泳池派对和“睡遍欧洲男孩”的风流不羁时光还是被当作笑谈披露传扬。
肖邦的爱情深厚而绵长,他的爱超越于肉体的欲望,他不屑于做一个喧嚣的征服者,而宁愿做一个沉默的爱恋者。事实上,这才是真爱的模样。对于初恋情人康斯坦雅的爱恋,从他19岁时给好友提图斯的信中可见端倪:
“我已经发现我的意中人,虽然我只是默默地爱着她,但我已诚心对待她有半年之久,我想着她,而这些思绪全然表现在我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之中。我寄给你的小圆舞曲就是今早因她而来的灵感之作。”
我们再来读读钢琴诗人21岁的日记,触摸一下他的恋爱脉搏:
“康斯坦雅会爱我吗?或者,她只是伪装的?这真是件令人纠结的事。我手板着指头数了又数,爱,不爱,爱,不爱,不爱,爱--她爱我吗?她当然爱我,上帝保佑,让她去做她喜欢做的事吧!”一个腼腆而又忐忑的纯真恋人跃然纸上。
对于初恋情人的衷情,从他给友人马图辛信斯基的信中不难看出:“华沙真的没有一丁点改变吗?她没有生病吗?我相信这样的事很可能发生在她这样敏感的女人身上......安慰她,并告诉她,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一直到死为止,甚至死后,此情也不渝。”
肖邦是一个严肃的情人。他不善于玩弄情感,虽然初恋随着他的流亡生涯的开始无疾而终,但当24岁的他真诚地爱上钢琴家玛丽亚时,他是认真地向她求婚的。遗憾的是,这段婚事由于玛丽亚的家人因肖邦的健康问题强烈反对而告终。肖邦在沉默中投降,在后来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偶尔提到过关于玛丽亚小姐的回忆,都是充满尊重。他把玛丽亚及其家人的信件全都收入一个信封中,放入一朵干玫瑰,作为他未曾开花就凋零的爱情的见证,信封上写了几个字:我的忧愁。
1836年26岁的肖邦第一次在巴黎邂逅33岁的乔治.桑。女作家称不上是一位美女,但绝对是一个魅力非凡的女性,这从她一生中收集的众多声名显赫的情人名册中可以看出。在遇到肖邦之前,她一直在走马灯般变幻着身边的男性,“男人如衣裳”,浪漫多情的乔治.桑无疑酷爱易装。
但是当这个“阅男无数”的女人见到肖邦,立即被慑服了。她高雅的审美情趣、敏锐的音乐感觉和深厚的艺术修养,意识到这个文弱俊美的异国青年是个真正的瑰宝。她深深地堕入了爱河。肖邦在这场爱恋中是被征服者,这在某种程度上倒符合他矜持内敛的天性。
也许是两人的艺术感在冥冥中的契合,乔治.桑用她热烈的爱唤醒了肖邦:“我弹琴时,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音乐悲哀,是多瑙河的传奇,我的心和她在一起舞蹈......而她的眼睛,那忧郁的眼睛,独一无二的眼睛,它们在说些什么?她靠在钢琴旁,她热烈的眼光淹没我......奥罗尔(乔治.桑的名字),多么迷人的名字。”
琴瑟和鸣,肖邦与乔治.桑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八年时光。肖邦是幸运的,艺术上的两心相知、诺昂(乔治桑领地)高雅幽静的文艺氛围,让肖邦创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乔治.桑更是幸运的,诺昂的琴声吸引着大批的文艺界名人,巴尔扎克、李斯特、梅里美、大小仲马、圣伯夫、海涅、玛丽.多瓦尔......徜徉在诺昂的夜晚就像是在奇幻的空间流连,而我们的钢琴王子正是那个引领众生触摸到天堂气息的天使......
肖邦不是一个挥霍情感的浪子,这就决定了他在情感中的忠贞。如乔治.桑所言:“他的思想最是单纯,他的感情最是执着、专一,而且一丝不苟地忠诚.......”1839年肖邦的日记见证了他对乔治.桑的赤诚之爱:“我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很难过。因为,奥罗拉的眼神还是那样的阴郁。她的双眼,只有在我演奏时,才显露出喜悦的光芒。在那里,世界是多么光明美好啊!我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跳,她的笔尖在纸上飞舞......四面八方都充满了肖邦的琴声,甜蜜清亮,就像温柔的情话。奥罗拉,为了你啊,我都可以在地上爬行。这一点也不过分,我要把一切都献给你......我只是为了你才活着......”
那么,真诚是否能换来同样的真诚呢?
鲁米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日落有时看起来酷似日出
你能辨识出真爱的面目吗?
*肖邦之死*
肖邦与乔治桑的决裂,一向被认为是因家庭矛盾引发的冲突造成。其实,那只是欲言又止的表象。深层原因可以从乔治桑给朋友的信中发现蛛丝马迹:
“八年来,我像一个圣女般生活......我敢担保,他病的太重了,以致他的爱只能是柏拉图式的....感觉着生命的充盈,我却被系于一具尸体上......”
鉴于乔治桑一贯把问题归咎于他人的作风,这样的控诉不乏推卸责任的成分。至少同居的前几年他俩是有正常的情人生活的。肖邦后期因为结核病的折磨,身体羸弱,自然需要更多的静养。倘若乔治.桑多一些温婉良淑、善解人意,少一些欲海扬波、予取予求,陪伴呵护爱人走到生命的尽头应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们的关系破裂后,肖邦也只存活了一年多。然而潜伏在女作家体内的却偏偏是一颗骚动不安的灵魂,她就像患着躁动症的雁雀儿,很难在一棵树上长久停留,前尘风月就是一面照妖镜。正如肖邦在给姐姐的信中所言:“八年的安定生活对她来说已经是太长了”。在与肖邦同居的后期,她开始重操旧业,寄情于一个又一个小情人。当骄傲的肖邦得知了全部真相,他要做的,只有逃离。
可以这样说,乔治.桑的背叛是扼杀这段感情的真凶,致肖邦于死地的,不仅仅是那两页破碎的肺,更有一颗破碎的心。
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海涅就曾对乔治.桑的背信弃义提出了严厉的批判:“我曾经很爱桑,简直是病态,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对她一点都看不懂。对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不忠实,是可以允许的,因为他可以自我安慰,但抛弃一个频死之人,则是可耻的。”
1848年我们的艺术家艰难地走在了生命的尽头,他写给友人的信件令人心痛:“如果我不是吐了几天血,如果我能再年轻一些,如果我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爱情上受了致命创伤,也许我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感到越来越虚弱、阴郁,没有任何希望,没有安身之所,你怎么可以得出结论,说我要结婚了呢?......即使我爱上了一位女子,我也不会结婚,因为我们无以果腹、无处安身......我可以死在医院里,但决不能在身后留下一个受穷挨饿的妻子......比起婚床来,我更接近于棺材。”
在肉体与心灵的双重煎熬中,肖邦唯一的一次对无情的情人表达了怨愤之情:“现在我什么事都不想管了,我从来不诅咒别人,但现在我的日子是如此不堪,诅咒卢克蕾西娅(即乔治桑)似乎会让我好过一点,不过她也同样深受折磨,在愤怒的情绪里逐渐变得又老又丑......”
1849年10月17日,肖邦在窒息的痛苦与爱情的绝望中与世长辞。临死前他曾喃喃自语:“她对我说过,我只能在她怀里死去。”
他最后的崇拜者与守护者简.斯特林合上了他的双眼,轻轻地说:“他像眼泪一样纯洁......”
肖邦的音乐如同肖邦本身,是最和谐的自然的低语,精致、纤细、纯粹、甜润、纯美,这样的天才就像一个梦,这样的天赋只会降临于人类最诚实和最可爱的灵魂。
今夜,肖邦又一次让我对月神伤。在微风的颤动里,在海浪的低语中,一曲肖邦的降D大调前奏曲,让我轻触到一滴滴“自天而降的落在他心田里的眼泪”,淡淡的甜美,淡淡的哀愁,那,是肖邦的滋味......
‘’此曲只应天上有‘’,更有此人。
肖邦,是一颗天使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