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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才女李清照有个雅号叫“李三瘦”,这没问题。只有些潦草文章的马虎作者便想当然地写“当时称誉”什么的,“张三影”又如何如何,“张三中”又怎么怎么,似乎“李三瘦”的雅称古已有之。实际错,它不是出自古代诗话词话、文人笔记,而是源于已故知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傅庚生的命名(1943)。
所谓“三瘦”是说李清照喜以“瘦”字入词,为词坛留下了三个含“瘦”字的传诵千古的名句。 第一个含“瘦”字的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女词人突破常规,匠心独运,把通常形容人或动物的“肥”“瘦”移用到花草上,写出了她爱花的情趣,惜花的情感,叹花的情态:语新意隽。李清照擅长寻常言语谱新声,赢得了历代文人的褒扬、赞赏。南宋文学家胡仔赞叹:“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绿肥红瘦’,此语甚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明代学者沈际飞认为:“‘知否’二字,叠得可味。‘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大奇!”(《草堂诗馀正集》卷一)清代词学家黄苏说:“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蓼园词选》)黄蓼园所言极是,深得个中三昧。 第二个含“瘦”字的名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诗犹文也,忌直贵曲。”(清·施朴华《岘佣说诗》)才力华赡的词人不直接说“新来瘦”的缘由,而是以否定的句式来排除、作暗示,让读者思而得之,含蓄蕴藉。对“新来瘦”这个名句,明代文学家李攀龙评点说:“写出一种临别心神,而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楼头,声声有和鸣之奏。”(《草堂诗馀隽》卷二评语)清代文人陈廷焯评论道:“‘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致绝佳,馀韵尤胜。”(《云韶集》卷十)。当代词学家唐圭璋认为:“‘新来瘦’三句,申言别苦,较病酒悲秋为尤苦。”(《唐宋词简释》)这些精到点评“破译”“新来瘦”的味外之旨、韵外之致,便于我们含英咀华。 第三个含“瘦”字的名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人比黄花瘦”的“瘦”字,与首句“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愁”字相呼应,以花喻人,形神相似,物我交融。这样营造了一个凄清孤寂的怀人情境,勾画出一幅清冷佳节,西风瘦菊,佳人兴叹,怜花自怜的画面:意境极美,意在言外,含蓄不露。当代词学大师夏承焘认为:“人比黄花瘦”这个警句中的“瘦”字是“词眼”,“归结全首词的情意”,凝聚了“全词精神”。(《唐宋词欣赏》)据说,李清照写好重阳《醉花阴》后,寄给丈夫赵明诚,赵“叹赏”,自愧不如,而内心又想胜她。于是闭门谢客,艰苦构思三天三夜,填《醉花阴》词五十阕,把妻子词作混在其中,请友人陆德夫赏鉴。陆品味再三后说:“只三句绝佳”,即“……人比黄花瘦”三句。(元·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所讲故事未必实有其事,但它所说那三句绝佳确是事实。 李清照“三瘦”词句一写伤春的心绪,一抒离别的哀怨,一描独处的孤寂。它们从不同角度书写“幽愁”,奇俊新颖,语意工妙;给人异乎寻常的审美体验;因而名传千古。傅庚生先生认为:“易安尤工用一‘瘦’字”,因此“师张先取名‘三影’之意,目之曰‘李三瘦’”。
其实不仅仅是宋词,几乎整个中国文学都弥漫着“瘦”的美学精神,文人诗客们总是喜欢以“瘦”字来摹景状物,写人绘情,增添了诗的内蕴与情致,别有一种动人的美,仿佛是中国的泼墨写意画一般,令人于品味优美诗境的同时,更为其中悠远绵长的韵味所倾倒。
杜甫便是一个“瘦”身高手, 如其《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中有“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主人念老马,廨署容秋萤”,“瘦”字道出了天宝十三载关中大饥、人多乏食之时,未受官的杜甫,飘零穷老,为儿女忧心的凄凉和愧疚。《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中“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的“瘦”,则写尽了诗人经历了“天宝之乱”后,冒险逃出长安,投奔远在凤翔的唐肃宗,历经千辛万苦,衰老与瘦弱的凄苦惨状。《新安吏》中“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一个“瘦”字将孤苦伶仃、无亲无靠的小孩被征发独自上战场,茫然而无法倾诉的孱弱表现得伤感又无奈,蕴含着诗人多少同情和怜悯的叹息。杜甫诗中多“瘦”字,让我们看到了诗圣的仕途失意、感时伤事与悲天悯人。
不独杜甫,许多诗人都爱用“瘦”。 冯延巳在《蝶恋花》(此词一说为欧阳修作)中有“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春来闲愁依旧,诗人宁可瘦也要饮酒来打发闲愁,让读者看到了一颗在痛苦的重压下苦苦挣扎而又无力摆脱,只有在“病酒”中使自己沉醉麻木的灵魂。陆游的《钗头凤》有“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有情人生作死别的相思消瘦,无奈,感伤,绝望得令读者动容。明女子冯小青嫁与杭州豪公子冯生为妾,为大妇所妒,徙居孤山别业,凄怨成疾,在自画像前作《怨》一首:“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清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那一抹“瘦影”真是令人唏嘘怜惜。
“瘦”在古诗词中,不仅是写人状物绘景所需,也是人物心理展示所需,诗人用“瘦”画景写物,内外意贴合,形神兼具地传达出人物的情绪。品“瘦”,实是品诗人的思想情感与艺术匠心。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很有代表性。古道、西风、瘦马,以景托情,在苍凉的背景上勾勒出行旅之人飘泊不定而又忧愁的情怀,一个“瘦”字充分表现了“断肠人”浪迹天涯的浓烈愁怀。李贺《感讽五首》中有“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侵衣野竹香,蛰蛰垂叶厚”之句,“秋草瘦”使人联想起霜风凄紧、草木枯凋的肃杀气象,与首句澄明的秋水一瘦硬一柔媚,一枯一荣,一悲一喜,形成鲜明的对比,细腻曲折地反映了诗人矛盾的心理体验。辛弃疾《昭君怨》中“落叶西风时候。人***青山都瘦”之句,晚秋时节,西风横扫,落木萧萧,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变得清苦消瘦;苦于相思的人在落叶秋风中,愁苦倍增,衣带渐宽,可不是“人***青山都瘦”?独出机杼地将人与青山作比,新奇的联想令人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