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国蒸蒸日上的时候,帝国文官领袖上官仪写过一首这样的诗: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
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
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
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
戴建业老师说,早晨的太阳本来就很美好了,还要加上“芳晨”和“丽日”。春天的河流本来就生机勃勃,还要用“桃花浦”来形容——整首诗都精致美好,从河流说到楼阁,再从楼阁中说到河流,对仗精巧,内容华美。
在这条金镶玉嵌的道路上,写诗写到上官仪这个地步,就似乎登峰造极了,还能更“高级”吗?
所以后来的诗人,就把写作目标转移到别处了,去写壮游,写田园,写“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可是这一类的诗歌,完全没有出路了么?
等等,其实在这个方向上,依然有人能搞出“更高级”的写法。
晚年白居易退居二线,在洛阳有很大的园子,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他写过一首《宴散》: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戴来。
将何还睡兴?临卧举残杯。
后来的宋代太平宰相晏殊说,堆满了金玉楼阁的诗句,都是“田舍郎暴富”(乡下人突然有钱),远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来得意兴高远——这种句子,才是真正有涵养和长期训练的士大夫写出来的句子。
这让人想起袁枚在《随园食单》的序言里说,一辈子显贵,能学会居住建造;富贵传了三代之后,才懂得吃饭穿衣。万维钢老师在一篇文章里也说,如今社交场上,一位女士只是拎着一款名牌包,而另外一位写得一手好字,日常读《经济学人》——那么很有可能后者是从小家中就富裕,而前者是长大以后才获得财富。
晏殊自己写出来的句子,也能当范文来用: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其中“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写得比“灯火下楼台”还要更淡然,更悠远。
高级感,我觉得是更多的思索和创意,是超越了堆砌昂贵材料的一种状态。
我们人类有一种本能,当我们看到“高级”的东西(往往是有人倾注了毕生精力去完成的作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