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诗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被称为“诗史”。以古体、律诗见长,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被后世诗家尊为“诗圣”。有《杜工部集》。
作品评述
《杜工部诗话选》
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藤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藤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狭隘,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言中其节,凡字皆可用也。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氵念,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则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细柳织金梭”体矣。七言难于气象雄伟,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悲声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
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谓学子,言老杜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浪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回,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者,当与渠同参。
〔摘自宋叶少蕴《石林诗话》〕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摘自宋司马温公《续诗话》〕
孟嘉帽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尔。
摘自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铛。”恍然如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妙。作诗正要写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也。
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余读太史公天官书“天一枪培〔注:改为木字旁〕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注:不知在哪断句,存疑〕”,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于此,可以为工也。
〔以上摘自宋周紫芝《竹坡诗话》〕
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以陈词。如杜子美北征一篇,直纪行役尔,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沾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只如人作家书乃是。
〔以上摘自宋强幼安《唐子西文录》〕
老杜不可议论,亦不必称赞,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记也。如唐太宗,相者如是之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而老杜诗云:“真气惊户牖”,可谓简而尽。又经昭陵诗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辞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太宗
智勇英特,武定天下,而能如此,最盛德也。
老杜衡州诗云:“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此语甚悲。昔蒯通读乐毅传而涕泣,后人亦当味此而泣者也。
齐梁间乐府词云:“护昔加穷裤,防闲托守宫。今日牛羊上邱陇,当时近前面发红。”老杜作丽人行云:“赐名大国虢与秦。”其卒曰:“慎勿近前丞相嗔。”虢国秦国何预国忠事,而近前即嗔耶?东坡言老杜似司马迁,盖深知之。
摘自宋许□(“凯”右边换“页”)《彦周诗话》〕
予读杜诗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功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叹其含蓄如此;及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则又骇其奋迅也。“草深迷市井,地僻〖女赖〗衣裳”“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爱其清旷如此;及云:“退朝花底散,规院都边迷”“君随丞相后,我住日华东”,则又怪其华艳也。“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曩空苦羞涩,留得一钱看”,嗟其穷愁如此;及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笑时花近靥,舞罢锦缠头”,则又疑其侈丽也。至读“识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则又见其发扬而蹈厉矣。“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则又得其雄深而雅健矣。“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虽乏谏争姿,恐君有遗失”,则又知其许国而爱君也。“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则知其伤时而忧民也。“未闻夏周衰,中自诛褒妲”“堂堂太宗业,树立甚宏达”,斯则隐恶扬善而春秋之义耳。“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天下守太白,伫立更搔首”,斯则忧深思远而诗人之旨耳。至于“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风帆倚翠盖,暮把东皇衣”,乃神仙之致耶!“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欲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乃佛乘之义耶!呜呼!有能窥其一二,便可名家,况深造而具体者乎!此予所以稚齿服膺,华顶未至也。
陈无已先生语余曰:“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象之,非善学者。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余曰:“如何等是?”曰:“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叙述功德,反复外意,事核而理长;阆中歌,辞致峭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汉诗,言乾坤之大,腐儒无所寄其声;缚鸡行,言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赠蔡希鲁诗云:“身轻一鸟过”,力在一“过”字;徐步诗云:“蕊粉上蜂须”,功在一“上”字,兹非用之精乎?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仿象之乎?”
〔以上摘自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屣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云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国”,腾王亭子诗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上分下鹿〗,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木且〗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鸡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陈去非尝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个字,扌然断数茎须”“句句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发生”之类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故不能参少陵逸步。后之学诗者,倘或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连胸之术也。
诗人赞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玑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杜子美则肯作此陈腐语邪?寄岑参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云:“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霹雳”,赠庐琚诗曰:“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赠郑谏议诗云:“豪毛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皆惊人语也。视余子,其神芝之与腐菌哉?
杜子美云:“为人性僻求眈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
〔以上摘自宋葛立力《韵语阳秋》〕
《旧唐书》文苑本传
杜甫,字子美,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曾祖依艺,位终巩令。祖审言,终膳部员外郎,自有传。父闲,终奉天令。
甫天宝初(注:应为开元末)应进士不第。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注:应为右卫率府参军)。十五载,禄山馅京师,肃宗征兵灵武。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注:时未尝到河西),谒肃宗于彭原(注
:应为凤翔),拜右拾遗(注:应为左拾遗)。房〔王官〕为布衣时,与甫善。时〔王官〕为宰相,请自帅师讨贼,帝许之。是年十月,〔王官〕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王官〕罢相。甫上疏言〔王官〕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王官〕为
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时关辅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注:成州之上漏去秦州),自负薪采〔木吕〕,儿女饿殍者数人。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注:公不赴功曹之命,系代宗广德元年居梓、阆间事)。
上元二年冬,黄门侍郎郑国公严武镇成都(注:武凡两镇成都,其在上元二年,则以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兼除西川。至以黄门侍郎再帅剑南,乃代宗广德二年事),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注:此在严再镇后,非上
元也)。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
其傲诞如此。永泰元年夏,武卒,甫无所依(公之去蜀东行,以公诗证之,当在严武未卒之前)。
及郭英□(“刈”的左部)代武镇成都,英□武人,粗暴,无能刺谒,耐游东蜀,依高适(注:时适已官京朝,不在东蜀,公亦未依适)。既至而适卒。是岁,崔宁杀英□,杨子琳功西川,蜀中大乱,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注:去蜀后居夔且二
年,史漏),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注:其时江陵无警),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注:自衡往郴,舟泊耒阳耳,未尝寓居也)。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注:阻水不在岳庙),旬日不得食。耒阳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
二年(注:当作大历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注:此说出于唐小说家,不可信,当以公诗正之),时年五十有九。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注:元氏撰墓系,无自耒阳之文),归葬于偃师西北
首阳山之前。
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有饭颗山头之嘲诮(注:唐《本事诗》云:太白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此诗太白集不载,不可信)。
元和中,词人元稹论李、杜之优劣,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
《新唐诗》本传
甫字子美,少贫,不自振,客吴、楚、齐、赵间。李邕奇其材,先往见之。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注:公献赋在天宝十载)。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
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数上赋颂,因高自称道,且言:“先臣恕、预以来,承儒守官,十一世迨审言,以文章显中宗时。臣赖绪业,自七岁属辞,且四十年,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子哀怜之。若令执先臣故事,拔泥
途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鼓吹六经,先鸣诸子,至沉郁顿挫,临时敏给,扬雄、枚皋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忍弃之!”
会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注:三川县属〔鹿阝〕州)。肃宗立,自〔鹿阝〕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至德二载,亡走凤翔,上谒,拜左拾遗。与房〔王官〕为布衣交。〔王官〕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
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杂问。宰相张镐曰:“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谢,且称:“〔王官〕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礼。时论许〔王官〕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观其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然性失于简,酷嗜
鼓琴。廷兰托〔王官〕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王官〕爱惜人情,一至玷污。臣叹其功名未就,志气挫衄。觊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然帝自是不甚省录。
时所在寇夺,甫家寓〔鹿阝〕,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因许甫自往省亲。从还京师,(注:孺弱饿死,乃天宝十四载自京赴奉先时事。若往〔鹿阝〕迎家,则在至德二载)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关辅饥(注:更以东都残毁,故乡不可归),辄
弃官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至(注:此二句当在“往依焉”之下)。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至其家。甫见之,
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以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注:此说出《云溪友义》,不可信。以
公诗考之,严武来镇蜀,章彝已入觐)。武卒,崔〔日干〕等乱,甫往来梓、夔之间(注:游梓乃宝应、广德间事,至是惟寓夔耳)。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县令具舟迎之,乃得
还。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注:此段之谬,与旧史同),年五十九。
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浇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
赞曰: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亻全〕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沿袭。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为,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
之。他人不足,甫乃厌馀。残膏胜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于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
元稹撰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江陵士曹时作)
叙曰: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总萃焉。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缉合选练,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馀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已还,
采诗之官既废,天下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至汉武帝赋《柏梁》诗,而七言之体兴。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
,天下文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子以简慢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固
无取焉。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唐兴,官举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浓莫
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其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
子美者。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
翰,况堂奥乎!
予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耳。适遇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礻付〕事于偃师。途次于荆,雅知余爱言其大父之为文,拜余为志。辞不能绝,余因系其官阀而铭其卒葬云。
系曰:昔当阳成侯姓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艺,令于巩。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闲生甫;闲为奉天令。甫字子美,天宝中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命宰相试文,文善,授右卫率府胄曹属。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
拾遗。岁馀,以直言失官,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功曹。剑南节度严武状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
殁,命其子嗣业。嗣业贫无以给丧,收拾乞丐,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馀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
铭曰:维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之山前。呜呼!千载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坟。
浦起龙撰读杜提纲
杜集不应称草堂。草堂特流寓之一,该不得此老一生。
读杜逐字句寻思了,须通首一气读。若一题几首,再连章一片读。还要判成片工夫,全部一齐读。全部诗竟是一索子贯。
读杜须耐拙句、率句、狠句、质实句、生硬句、粗糙句。
天宝间诗,大抵喜功名、愤遇蹇、忧乱萌三项居多。
玄、肃之际多微辞。读者要屏去逆料意见、腹诽意见、追咎意见。老杜爱君,事前则出以忧危,遇事则出以规讽,事后则出以哀伤。这里磋一针,厚薄天渊。
客秦州,作客之始。当日背乡西去,为东都被兵,家毁人散之故。河北一日未荡,东都一日不宁。晓此,后半部诗了了。本传旧谱并说是关辅饥,没交涉。
蜀中诗只“剑外官人冷”一句盖却。设不遇严武,蚤已东下。夔州诗口口只想出峡,荆州、湖南诗口口只想北还。
说杜者云每饭不忘君,固是。然只恁地说,篇法都坏。试思一首诗本是贴身话,无端在中腰夹插国事,或结尾拖带朝局,没头没脑,成甚结构?杜老即不然。譬如《恨别》诗,“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是望其扫除祸本,为还乡
作计。《出峡》诗,“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是言国乱尚武,耻与甲卒同列,因而且向东南。以此推之,慨世还是慨身。太史公《屈平传》谓其“系心君国,不忘欲反,冀君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终无可奈何
,故不可以反”数语,正蹋着杜氏鼻孔。益信从前客秦州之始为寇乱,不为关辅饥,原委为然。
代宗朝诗,有与国史不似者。史不言河北多事,子美日日忧之;史不言朝廷轻儒,诗中每每见之。可见史家只载得一时事迹,诗家直显出一时气运。诗之妙,正在史笔不到处。若拈了死句,苦求证佐,再无不错。
杜诗合把做古书读。小年子弟拣取百篇,令熟复,性情自然诚悫,气志自然敦厚,胸襟自然阔绰,精神自然鼓舞。读杜诗不颛是学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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