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驼铃商旅,黄沙枯草、烈日暴风……西部边陲的图画收拢了类似的元素,网络上各种灵异帖子时时在低语着荒弃古城的鬼声魅影,远方的神秘与未知如同磁石,黏住了艺术从业者的向往,纪录片与影视剧都将镜头对准了河西一带,祈愿与古人的魂灵相遇,但《河西走廊》这样的纪录片召来了有血有肉的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讲述了先人的荣光、梦想与功业,有些九流电视剧却收拢了一群散发腐臭的僵尸,玷污了这片土地,也侮辱了后人的视听。
从太史公开始,名将卫青与霍去病的抗匈事迹百代流传,后世文人将领在北部游牧民族骚扰边防时,总是对“龙城飞将”生出怀想之感,其中,七战匈奴而不败、直捣王庭的霍去病因年少成名、勋业卓著,成为了各类文学作品偏好的主人公。
作为严肃史书的《史记》,没有为霍去病的感情生活留下什么笔墨,我们只知道他曾有妻妾,一子袭爵,连这只言片语的信息也是从巫蛊之祸的株连名单上获得。但风流的曲调总是爱吟诵少年,或许是出自敬慕,或者是基于遐想,文学创作者们乐于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将领安排一个或者几个知己红颜,满足少女心读者的幻梦。
文艺作品也要讲究道德与史观,架空的历史可以生编乱造,英雄的光芒不容蒙尘,一部《大漠谣》为了成全白莲花又“智计百出”的女主人公的神明形象,用恶毒的人心揣测和邪教般的爱情魔咒,将卫霍等人毁入尘埃。
汉匈之战因何而起?《河西走廊》用直观的影像语言道出了实情:因匈奴屡次侵扰汉朝边境,屠杀平民,掳掠财物,汉朝立国伊始,因国力有限只能屈服议和,用宗室女子的青春与大批的金银抚慰这匹沉睡在脚边的恶狼。直到汉武帝登基,借助文景两朝的休养生息,国库充盈,名将辈出,挥出了自卫反击的第一刀,从此边患平息,人民不再提心吊胆地防备时时到来的生命威胁。
《大漠谣》里,汉王朝正义的保家卫国被篡改成了对西域诸国的迫害与侵略,位高权重而谨慎行事的卫青成了在朝堂中播弄是非的奸险小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霍去病因为一己私情假死远遁,甚至连李夫人都背负着被汉朝大军毁灭家园的“国仇家恨”……
万人皆下品,只有女主是圣人。
为了迎合贡献大量收视的年轻女性,近来屏幕上兴起了一阵“大女主”之风,简而言之,就是古代某一位女性为压倒性的主人公,其他人物、历史事件都是为她服务的,同龄男性通常都爱慕她,为她赴汤蹈火、生生死死;女性要不依附她,要不仇视陷害她(当然这些都不会成功),最后,女主人公和唯一的心上人携手登顶,妖艳贱货们烟消云散,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敬仰、崇拜她,当然,历史上所有的功业都在她的主导或者辅助下完成。
《大漠谣》就是这股邪风吹出来的群丑之一。
自霍去病幼年,家族已经门庭显赫,舅舅卫青官拜大司马,姨妈卫子夫位居中宫,表弟刘据被立为太子,有亲人做靠山,纵使无所事事,他也能在锦衣玉食间了此一生,但这个少年依旧穿上了冷硬的铠甲,驱马千里赶往苦寒之地,在流血的厮杀里度过青春,根据史家考证,甚至连他的早逝都是源于远征时饮用带有时疫的河水,这名“自讨苦吃”的外戚,选择了艰险和危机四伏的军旅生涯,胸中自有山河岁月,身后护卫百姓黎民,怎么可以被污蔑为一个逃兵?
守卫疆土与安宁的反抗成了儿戏,将士们的血痕与伤疤成了道具,祁连山下马踏匈奴的霍去病墓成了衣冠冢,桐华的纤纤细笔下,什么都是蹩脚的爱情故事。
墨写的谎言,盖不住血写的历史。
《大漠谣》被众多人驳斥为“大造谣”,沸腾的舆论下,小说被更名为《风中奇缘》,剧中所有真实历史人物的姓名被隐去,虽有流量明星参演,这部剧并没有在播出后激起什么收视水花。
影视作品寻求娱乐效果和收视率,但创作者们不要忘了,轻佻的改写足以遗祸于子孙万代,篡改国家记忆,践踏民族精神,等于背叛脚下的土地。
在汉民族的边疆交往史上,必然不会漏过一个章节——“和亲”,这是一种特殊的联姻方式,一般由中原王朝选派宗室或者后宫年轻女子,嫁与少数民族首领为妻,达到巩固两国友好关系的目的。因为背井离乡、习俗差异,和亲公主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早逝者甚多,后世文人为这些流落异域的明珠写下了各种哀怨的诗句,如“千载琵琶做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总体来说,和亲公主们留下的大都是一抹薄命的残影。
《河西走廊》中唯一的一位女性主人公解忧公主嫁给了乌孙王,与其他负有相似使命的姐妹们不同的是,这位公主享年甚高(72岁),落叶归根,终老祖国。
与文成公主、王昭君相比,影像对她没有太多的讲述,我曾经观看了一部名为《解忧公主》的长篇电视剧,匆匆结识了这位名声不显的女性,在剧中,解忧公主身为乌孙王的夫人,却倾心于其弟,经过一系列有惊无险的宫闱内斗后,二人终成眷属,该剧走的还是俗套的叔嫂相爱的三角恋老路子,无功无过。
言情剧的戏说,矮化了一个身处逆境心怀故国的杰出女性。
解忧不是第一个嫁到乌孙的汉朝女子,在她之前,宗室女细君公主已经来过,这位公主来到边地后,不久亡故,为了维持与汉王朝的交好,乌孙再次奏请选派和亲公主,于是,解忧下嫁。
当时的乌孙作为西域诸国之一,是汉王朝与匈奴争相拉拢的对象,解忧与匈奴公主同时侍奉乌孙王,后宫争宠背后,是两国力量的争锋,乌孙作为夹缝间的小国,在汉匈之间游移,对于孤身远嫁的解忧而言,可谓步步惊心,试想在这样的局面下,她怎么敢以右夫人之尊,与王弟玩着闲情逸致的恋爱游戏?
乌孙实行收继婚制度,老王死后,由王弟继位,同时继承上一代君主的后宫妻妾,或许是这样的现实让创作者们对解忧与第二任丈夫翁归靡的关系浮想联翩,但与其猜想他们是年少定情的亲密恋人,“患难与***的利益伙伴”用来形容这对半路夫妻更为恰当,解忧改嫁后,汉朝由年幼的汉昭帝当政,匈奴趁机侵入乌孙,要求新乌孙王交出解忧,背叛汉朝,乌孙国内的亲匈派开始兴风作浪,乌孙王犹疑不决,解忧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肉。
此时,这名无声的女性终于开始展露她的光芒。她先是向乌孙王晓以厉害,打消他屈从匈奴的念头,然后亲自投书汉朝,请求增援,持续不断的联络终于等来了回音,宣帝二年,汉朝的十五万大军自长安出发,解忧昔日交游的旧友常惠为监军,与乌孙的精兵汇合,直捣匈奴王庭,经此一役,匈奴败北,后来,乌孙又联合西域诸国,再度出击,横行漠北的匈奴终于走完了所有的运道,至此湮灭,而在两大势力中艰难求生的乌孙一跃成为西域的领头羊,解忧的个人声望达到了顶峰,翁归靡死后,她三嫁新王,为儿子求娶汉朝公主,游走于乌孙国内的各种势力间,始终维持了乌孙与汉朝的交好。
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中原王朝的文化与生产力;王昭君和亲,因美貌的曲折传奇而留名,而解忧的乌孙之行,既不平安,也不喜乐,作为儒家传统中生长的王室贵女,历经战火动荡,三嫁父子兄弟,她的内心必有恐惧、苦痛与挣扎,但她守住了自己的子孙、地位,守住了维持两国关系的国家使命,如同汉朝移栽的一株金枝,在西域的沙漠里怒放生命。
她的手中没有符节,却做出了和张骞类似的努力,这场特殊的出使,持续了半个世纪。
用浅薄的情爱总结解忧公主的一生,无疑是亵渎与轻慢。
《河西走廊》中有一集的标题名为”苍生“,或许表明了导演的态度:无论是君王、臣属还是画匠、高僧,只要在河西走廊留下个人化的印记,都可以获得被讲述的权力。
于是,隋炀帝也获得了出场的机会。
作为一个为人熟知的末代帝王,隋炀帝被各种演绎描上了绯红的艳色,电视剧编剧们津津乐道的,都是那些出处存疑的”秘史“,诸如逼奸庶母、迷上张丽华、劳民伤财为看江南琼花……拍的天荒地老的《隋唐英雄传》里,到处都是这位君主的好色故事,轻歌曼舞的佳丽们包围他全部的戏份。
这个以”大业“为年号的帝王在位期间,劳民伤财的动作确实不少,但这些国家工程不完全出于玩乐与私心,客观上也为盛唐的繁华与安定默默奠基。
丝绸之路的开辟,就是这位“昏君”的手笔。
炀帝朝时,裴钜奉命撰写《西域图记》,将西域的风俗、山川尽绘其中,大业四年,炀帝亲征,当时的边关,寒风彻骨、风沙漫天,炀帝一行人半数死于途中,甚至包括了当时的长公主,但他没有中途返回,半年之内走遍了青海、甘肃、河西走廊,驱逐了吐谷浑势力,国威远播,商旅顺畅,甚至连唐太宗都曾经感慨“大业之初,隋主入突厥界,兵马之强,自古已来不过一两代耳。”
这样一位有才干、有决心但最终破国的悲剧人物,在大小屏幕中总是一副色中饿鬼的平板形象,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哪部影视剧,能够重现他复杂的帝王生涯。
历史的良心,不该只存在于纪录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