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宠爱在一身
――唐诗中的杨贵妃
《全唐诗》仅收录杨贵妃自己创作的一首诗,但是涉及到她的诗作却不下百篇。
一、关于杨贵妃的入宫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到:“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看上去,杨玉环是通过采选或者礼聘的方式入宫的。
据《新唐书·后妃传上》记载:
玄宗贵妃杨氏……始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庭无当意者。或言妃姿质天挺,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诏训女,而太真得幸。
关于杨贵妃如何从寿王妃入宫成为玄宗贵妃的,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一书的第一章考之甚详,否定了朱彝尊《曝书亭集》55《书杨太真外传后》中认为“妃由道院入宫,不由寿邸。”的说法,确定杨贵妃曾为寿王妃,在武惠妃薨后被度为女道士。玄宗于天宝四载八月十七日册杨太真为贵妃。
《全唐诗》有两处提到“寿王”。寿王李瑁是玄宗的第18个儿子,母亲是深得玄宗宠爱的武惠妃。
李商隐《骊山有感》:“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玄宗与杨贵妃游幸,寿王有意避开。
李商隐《龙池》:“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薛王喝醉了,寿王却清醒着,如此喧嚣热闹的宴会,寿王却心事重重,食不甘味。
诗中寿王的态度正体现出他妻子被父皇所夺的无奈。
二、关于杨贵妃的美貌与才艺
《旧唐书·后妃列传上》:“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承迎,动移上意。”
关于杨贵妃的美貌,李白有《清平调词三首》,陈鸿的《长恨歌传》介绍了这组诗写作的情况:
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数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诏进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承旨,犹苦宿酲,因援笔赋之。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妄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第三首:“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龟年捧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妃饮罢,敛绣巾再拜。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
这组诗把杨贵妃的容貌与盛开的牡丹花作比,而且赞美其风韵不凡,恍如相见于仙境。楚襄王为之断肠的巫山神女比不得贵妃的香艳,汉成帝宠爱的赵飞燕经过打扮差可比拟。虽说把杨贵妃比作祸国殃民的赵飞燕让贵妃不高兴,但以身轻如燕之人相比,实在看不出杨贵妃形体之丰腴。
唐诗中多处提到杨贵妃与舞蹈的关系,她不仅喜爱观赏乐舞,而尤其擅长表演,甚至还亲自教授梨园弟子。表演自不必说,教舞也难免要示范,从这方面来看,杨贵妃应该是体态轻盈的。
杨贵妃的才艺主要体现在音乐舞蹈方面。《全唐诗》收录的她惟一的一首诗是写给张云容的。
《赠张云容舞》:“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轻盈的衣袖舞动,散发出阵阵体香,就好像红色的芙蓉花袅袅婷婷地绽开在如烟的秋色里,就好像吹拂山岭上云朵的轻风,就好像池塘边柔嫩的柳条从水面掠过。
张云容是杨贵妃的侍儿,“这名字看来不像宫女的本名,可能是她的主人贵妃为她取的,灵感可能从李白的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得来。”(晓风《杨贵妃和她的诗》)
杨贵妃和玄宗去绣岭宫游幸的时候把张云容带在身边,张云容表演舞蹈,贵妃写诗相赠,由衷得赞美这位年轻美丽的舞者。或许张云容所舞乃是贵妃亲自教授的,她的表演能够将编舞者的意念如汲泉一般涓涓引出,如风、如荷、如垂腰探水的嫩柳,贵妃的灵魂已经与张云容的舞姿融为一体。
诗中提到提到杨贵妃与多种舞蹈的关系。
张祜《春莺啭》:“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春莺啭属于软舞,太真手把梅花,踏着节拍,款款而来。
还有著名的霓裳羽衣舞。
《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又载杨妃语:“《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
白居易《江南遇天宝乐叟》:“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冬雪飘飖锦袍暖,春风荡漾霓裳翻。”善跳霓裳羽衣舞的杨贵妃身体柔弱到连首饰都觉得沉重,可见其轻盈体态。
王建《舞曲歌辞·霓裳辞十首》之八:“传呼法部按霓裳,新得承恩别作行。应是贵妃楼上看,内人舁出彩罗箱。”这是观看霓裳舞排练的情景。
王建的《霓裳词》之五还写道:“伴教霓裳有贵妃,从初直到曲成时。”这是杨贵妃陪着玄宗一起教授霓裳乐舞。
白居易《长恨歌》:“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裙裾飘摇,走路都像是跳霓裳舞,其轻盈之态毕现。
杨贵妃除了擅长霓裳羽衣舞,还善于表演胡旋等舞。胡旋舞是著名的西北少数民族舞蹈,跳起来左旋右转,急速如风,在八世纪传到长安。杨贵妃和安禄山善跳此舞。
白居易《胡旋女》:“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此外,杨贵妃还精通多种乐器。
郑处诲的《明皇杂录·逸文》不仅称赞杨贵妃的琵琶演奏技巧,而且还提到她广收弟子,传授技艺,“贵妃每抱是琵琶,奏于梨园,音韵凄清,飘如云外。”“而诸王、贵主洎虢国以下,竞为贵妃琵琶弟子,每奏曲毕广有进献。”
张祜《玉环琵琶》:“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此玉环者,指的是睿宗所御琵琶也,不是指杨玉环,但可以看出玄宗对琵琶演奏是很关注的,那么善弹琵琶的杨玉环与唐明皇可谓知音。另外,此诗或有双关之意,明写琵琶,暗写善弹琵琶之人屈死马嵬的无限恨意。
张祜《邠王小管》:“虢国潜行韩国随,宜春深院映花枝。金舆远幸无人见,偷把邠王小管吹。”虽然后人对这首诗的主旨颇多猜度,但至少可以看出杨贵妃还是有一定吹笛技巧的。
陈鸿《长恨歌传》还提到“妃善击罄,拊博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太常梨园之妓,莫能及之。”
三、关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恩爱
唐明皇精通乐舞,经常自己作曲,善于演奏笛子和羯鼓,杨贵妃也对音律颇为精通,二人堪称乐舞艺术的知音,唐明皇对杨贵妃宠爱之极,这在白居易《长恨歌》一诗中有颇为详细的描述。“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旧唐书·后妃列传上》:“宫中呼为娘子,礼数实同皇后。”
唐玄宗时皇后之下设置惠、丽、华三妃,并无“贵妃”这个等级。“开元初,武惠妃特承宠遇,故王皇后废黜。”武惠妃死后,玄宗就专宠杨贵妃。
“玄宗凡有游幸,贵妃无不随侍,乘马则高力士执辔授鞭。宫中供贵妃院织锦刺绣之工,凡七百人,其雕刻镕造,又数百人。扬、益、岭表刺史,必求良工造作奇器异服,以奉贵妃献贺,因致擢居显位。”
通过史料记载可以看出,玄宗对杨贵妃确实宠爱有加,诗中亦有体现。
杜甫《哀江头》:“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班婕妤是“让辇”,杨贵妃是“同辇”。
温庭筠《过华清宫二十二韵》:“忆昔开元日,承平事胜游。贵妃专宠幸,天子富春秋。月白霓裳殿,风干羯鼓楼。”
《新唐书·后妃列传上》:“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
杜甫、张祜、韩偓、钱珝都曾以贡荔枝为题材写诗,而杜牧的诗最为知名。
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爱吃荔枝,为了使南方的热带水果荔枝运到长安时尚且保持新鲜,遂命快马驰送,不惜劳民伤财。
张祜《马嵬坡》:“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在玄宗携贵妃西逃时未必会有荔枝真的追送到马嵬坡,但是玄宗为了满足贵妃的口腹之欲确是尽心。
钱珝《蜀国偶题》:“忽忆明皇西幸时,暗伤潜恨竟谁知。佩兰应语宫臣道,莫向金盘进荔枝。”见到荔枝玄宗就会触景生情,想念命丧马嵬坡的杨贵妃。
陈鸿在《长恨歌传》写到:“与上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
张祜《集灵台二首(后篇一作杜甫诗)》之一:“昨夜上皇新授箓,太真含笑入帘来。”玄宗刚刚举行过庄严的道教授箓仪式,贵妃就敢不把清规戒律放在眼里,来与皇上相会。(也有说“授箓”是册封贵妃的仪式,女道士杨太真总算可以和玄宗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还详细描述了玄宗在赐死贵妃之后哀伤的心情以及铭心刻骨的相思,而且试图通过方士传递消息,重申彼此永远不渝的爱情。
四、关于杨氏家族的显赫
《旧唐书·后妃列传上》:“(杨贵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长曰大姨,封韩国;三姨,封虢国;八姨,封秦国。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天宝初,进册贵妃。妃父玄琰,累赠太尉、齐国公;母封凉国夫人;叔玄珪,光禄卿。再从兄铦,鸿胪卿;锜,侍御使,尚武惠妃女太华公主,以母爱,礼遇过于诸公主,赐甲第,连于宫禁。韩、虢、秦三夫人与铦、锜等五家,每有请托,府县承迎,峻如诏敕,四方赂遗,其门如市。”
天宝五载之后,“宠遇愈隆。韩、虢、秦三夫人岁给钱千贯,为脂粉之资。铦授三品、上柱国,私第立戟。姊妹昆仲五家,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御,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壮于己者,即彻而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玄宗颁赐及四方献遗,五家如一,中使不绝。开元以来,豪贵雄盛,无如杨氏之比也。”
关于虢国夫人的诗以杜甫《虢国夫人》(一作《张祜》集灵台二首之一)最为著名:“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澹扫蛾眉朝至尊。”骑马入宫,素面朝天见皇帝。
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全诗描写了杨氏种种奢华生活,体现出其家族的“炙手可热”。
明·刘廷銮云:“《丽人行》为刺诸杨作。”作为外戚的杨家,其豪华奢侈的生活在诗中被露骨地揭露。
白居易《长恨歌》:“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写到杨家的显赫令天下人羡慕。
五、关于杨贵妃之死
《旧唐书·后妃列传》:“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诀,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关于玄宗为贵妃改葬之事,“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婉,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
《全唐诗》提到“马嵬”二字多达40余处,几乎都与杨贵妃有关。
白居易《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关于香囊,诗中也有体现。
张祜《太真香囊子》:“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关于杨贵妃的死法,多从《唐书》,认为是缢死,但也有其它说法。
刘禹锡《马嵬行》:“贵人饮金屑,倏忽舜英暮。”提到吞金而死。
杜甫《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郑嵎《津阳门诗》:“马嵬驿前驾不发,宰相射杀冤者谁。长眉鬓发作凝血,空有君王潜涕洟。”
温庭筠《马嵬驿》:“返魂无验青烟灭,埋血空生碧草愁。”缢死应该无血,据以上提到“血”的几首诗,有人认为贵妃是死于乱兵之中的。
玄宗与杨贵妃对于歌舞的偏爱引来不少诗人的指责,称其因纵情声色而导致了安史之乱,《霓裳羽衣曲》往往和《玉树后庭花》一并被作为亡国之音。在这些诗人的评述当中,往往把杨贵妃作为红颜祸水的典型。
李益《过马嵬二首(第二首一作李远诗)》:“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
李约《过华清宫》:“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
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二:“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吴融《华清宫四首》之二:“一曲羽衣听不尽,至今遗恨水潺潺。”
罗隐《马嵬坡》:“从来绝色知难得,不破中原未是人。”
郑畋《马嵬坡》:“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还有一些诗人为杨贵妃喊冤,认为这个美丽多才的女子不过是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宫廷玩偶,由于唐玄宗的“始乱”而“终弃”,她也因此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李商隐《马嵬二首》之二:“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唐玄宗当了40多年皇帝,却还不如普通百姓那样能够保全自己的妻子。
韦庄《立春日作》:“九重天子去蒙尘,御柳无情依旧春。今日不关妃妾事,始知辜负马嵬人。”广明元年(880年)冬十二月黄巢起义军入潼关、下华州,唐僖宗慌忙逃亡成都,韦庄于次年立春写作此诗,认为亡国的罪责理应归于君主,并非由于女子误国,不由得感慨杨贵妃因此白白送掉了性命。
徐夤《马嵬》:“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据《旧唐书·张说传》,张均、张垍兄弟是玄宗亲信重臣、宰相张说的儿子,张均时任大理卿,张垍尚宁亲公主,拜驸马都尉。安史之乱中,张均兄弟未追随玄宗,而是担任了安禄山的伪职。报国报君的确是一个女子。
高骈《马嵬驿》:“玉颜虽掩马嵬尘,冤气和烟锁渭津。”贵妃之死平息了马嵬政变,可是她的冤气却弥漫于天地之间。
李益《过马嵬》:“汉将如云不直言,寇来翻罪绮罗恩。托君休洗莲花血,留记千年妾泪痕。”
于濆《马嵬驿》:“一从屠贵妃,生女愁倾国。是日芙蓉花,不如秋草色。”
徐夤《开元即事》:“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
杨贵妃作为得宠后妃的典型,拥有美艳的容貌,具备歌舞等方面的才艺,与玄宗的爱情在诗人笔下被大肆渲染,其时杨家的显贵亦被作为婉讽的对象,杨贵妃的不幸之死发人深省,亦博得众多诗人的同情与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