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竹子的诗句 - “海棠无香”与姜夔《疏影》的语典问题

“海棠无香”与姜夔《疏影》的语典问题

文学经典从不拒绝争议,姜夔自度曲《暗香》《疏影》在后世的遭遇就是对此最好的说明。这两首咏梅的姊妹篇在古代收获了极多的赞美,也招致过抱怨,到了二十世纪,一些新派学者对二作的批评则变得更为直率。王国维认为它们“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人间词话》),胡适说“这两首词只是用了几个梅花的古典,毫无新意可取,《疏影》一首更劣下”(《词选》)。显然,他们对词中的用典都很不满,可这类指责总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先要弄清作品中到底用了哪些典故,在此基础上才能讨论这些词句有没有“道着”,有没有“新意”。具体到《疏影》,其中“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一句的出处就仍有疑问。

各家注此句多引汉武帝金屋藏娇事,这是古典诗文中司空见惯的熟典,但俞平伯先生却有不同看法,他在该词的注释中说:

这里有惜花之意,用金屋事作比喻固可,尚嫌稍远。王禹偁《诗话》云:“石崇见海棠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草木典》卷三百引)若以金屋贮海棠喻梅花,就比较近了。但石崇之语既未见六朝人记载,且王禹偁《诗话》亦未见原书,录以备考。(《唐宋词选释》)

俞先生出语谨慎,不过,他也是一番好意:如果此词用典“稍远”不切,自然就会留下“无一语道着”的破绽;如果此句点化了石崇之语,那它肯定就不是如胡适所说“毫无新意可取”了。俞氏曾受教于胡适,他找出石崇之语为“安排金屋”作注,或许有回应乃师批评《疏影》的用意。受俞先生的启发,笔者曾以为《疏影》多处运用与“香”有关的典故,充分表明了白石对苔梅“丰腴妙绝”之香的刻划能力(参看拙撰《姜夔〈暗香〉〈疏影〉三议》,收入《2012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但现在看来,当初的理解可能并不准确,故妄撰此文,希望能为俞先生的“备考”补上一个小小的注脚。

首先要提出的问题是王禹偁有没有记录过这句话。王禹偁(954—1001)是北宋前期的著名文人,存世作品不少,但其中没有“诗话”著作,《王禹偁诗话》这本书从未见流传,而如果把“诗话”理解成泛称意义上的“论诗之话”,则其中仍有疑点。一是因为今存王氏著述中确实无上引之言;二是因为王禹偁在创作海棠诗时完全无视石崇之叹,有悖常理。其《海仙花诗三首并序》云:“予视其花未开如海棠,既开如木瓜,而繁丽袅弱过之……近之好事者作《花谱》,以海棠为花中神仙。予谓此花不在海棠下,宜以仙为号。”所作《别堂后海棠》《商山海棠》都写到了他对海棠的观感,后者为五古长诗,更是对海棠作了穷形尽相的描绘。又有句云:“莫学当初杜工部,因循不赋海棠诗。”(《送冯学士入蜀》)从这些例子来看,王禹偁对海棠相当熟悉,然而这些诗作都没有用到“汝若能香”的语典。更令人费解的是,他在赞美海棠之香时仍忽略了石崇的观点,如“江东遗迹在钱塘,手植庭花满县香”(《题钱塘县罗江东手植海棠》),“蜀柳半开鹆眼,海棠深结麝香脐”(《春郊寓目》)。一个合理的解释是,王禹偁没有记录过石崇的话,更确切一点说,他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由此,我们也可推测《古今图书集成》所引可能有误。

《古今图书集成》编成于康熙末年,系一部抄撮群籍而成的大型类书。上引“王禹偁诗话石崇见海棠”云云又见于此前成书的《御定广群芳谱》卷三十五,而《御定广群芳谱》是对明人王象晋《群芳谱》的增订,经查,《群芳谱》已收入这句话,再往前一点,是成书时间略早于《群芳谱》的《花史左编》,该书卷十六“花之事·海棠类”收录了这句话,后者也是笔者目前所检索到的这句话的最早出处。《花史左编》有编者王路撰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的《自识》,《群芳谱》有王象晋天启元年(1621)撰写的《跋语》,二书都由汇辑前人的各种花谱资料而成,按《四库全书总目》的说法,大约都是“属辞隶事,多涉佻纤,不出明季小品之习”(《花史左编》提要)的著作。当然,并没有证据显示是明末人伪造了王禹偁的记录,以上的讨论仅仅是依据现有材料作出的推测,而与此推测直接相关的是第二个问题:石崇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石崇以豪富汰侈闻名于史,“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既与他一贯的脾性相合,也颇有些魏晋名士的痴情派头,堪称是名人金言。然而,它“未见六朝人记载”,也不见于今存宋以前的文字。几部南宋编辑的大型类书,如收录海棠故实相当丰富的祝穆《古今事文类聚》、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陈景沂《全芳备祖》、佚名《锦绣万花谷》等,都不约而同地“遗漏”了它,连专录海棠资料的陈思《海棠谱》也未记载。并且,唐宋时期的作家在题咏海棠时,无人用此典故,部分作品用了“金屋”,但与海棠之香并不相关。《全唐诗》中咏海棠而用“金屋”的只有何希尧的《海棠》,诗云:

着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

前二句写雨后半开海棠的娇美,后二句用金屋藏娇典,以美人喻花,诗中无一语涉及海棠之香,应与石崇之叹无关。降及宋代,歌咏海棠的作品数量激增,其中不乏用到“金屋”一语的。如赵次公《和东坡定惠院海棠》:“殊姿艳艳杂花里,端觉神仙在流俗。睡起燕脂懒未匀,天然腻理还丰肉。繁华增丽态度远,娴娜含娇风韵足。岂唯婉娈彤管姝,真同窈窕关雎淑。未能奔往白玉楼,要当贮以黄金屋。顾虽风暖欲黄昏,脉脉难禁倚修竹。可怜俗眼不知贵,空把容光照山谷。”此诗步苏轼名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韵,海棠花曾被誉为是“花中神仙”,故开篇即从此下笔,后几句以美人作喻,极力铺叙海棠形态,“白玉楼”照应“神仙”句,“黄金屋”仍是藏娇本意,全诗无一语言及海棠之香。其他的用例还有刘克庄《熊主簿示梅花十绝诗至梅花已过因观海棠辄次其韵》:“分明消得黄金屋,却堕荒蹊野径间。”京镗《醉落魄》:“阿娇合贮黄金屋。是谁却遣来空谷。”翁元龙《烛影摇红》:“金屋名姝,眼情空贮闲眉岫。”这些诗词的写作思路与何希尧所作相同,都是常见的以人喻花,故用金屋藏娇之典,与无海棠之香仍没有关联,可以认定这些作者都集体“忽视”了石崇之叹。

此外,从古人海棠审美观念的发展来看,石崇也不大可能对海棠发表意见。古代的植物进入文学领域基本上都经历了一个由少到多,由浅层描绘到深层寄托的过程,海棠花在中唐以前未见文人题咏,晚唐以降,相关作品才逐渐增多,故北宋沈立《海棠记序》说:“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然记牒多所不录,盖恐近代有之。”在此大趋势中考量石崇之叹的真实性,则其既前无古人,在其后很长时间内也无来者,自然让人难以轻信。

名人金言受到如此冷落,无疑是极为反常的现象,故笔者臆断,石崇之叹系后人虚构所得,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伪典。仔细推敲石崇之言,其中隐含的预设观念是:海棠不能香(无香、欠香)。只有在“海棠无香”成为一种通行看法的前提下,“汝若能香”的遗憾才显得必要,才符合语意逻辑。反之,如果海棠能香是一种***识,或者人们根本不关心海棠之香与否,则这句感慨实属无谓,“金屋贮汝”也就成了多此一举。所以,若要检讨这一伪典的成因,我们必须重提海棠无香的话头。

海棠花最初以姿色形态受人瞩目,早期的作品几乎都将描摹的笔触集中于此,海棠之香或不香本不成为一个问题,试看以下数例:

艳繁惟***笑,香近试堪夸。(唐·顾非熊《斜谷邮亭玩海棠花》)

香少传何许,妍多画半遗。(唐·薛能《海棠》)

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楼雾縠涳蒙。(五代·和凝《临江仙》)

江东遗迹在钱塘,手植庭花满县香。(宋·王禹偁《题钱塘县罗江东手植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宋·苏轼《海棠》)

天寒日晚行人绝,自落自开还自香。(宋·张舜民《移岳州去房陵道中见海棠》)

通过这些诗(词)句可以看出,在唐五代到北宋,川陕到湖湘、江东的广袤时空中,海棠的香气一直没有间断,而作家在写作时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纠结、犹疑(笔者按:一般认为苏轼《海棠》作于黄州。又,海棠有多种,宋人陈思《海棠谱》即已区别,不同种属间,香气之有无浓淡或有差别,但古人在题咏时,并不在意海棠的具体分类,争论“海棠无香”的真实性也多是就海棠花大类而言,故本文对引证作品也不再作细致区分)。然而,到了北宋末年,这种情形却被一个偶然事件打破了。惠洪《冷斋夜话》卷九“鹤生卵”条:

渊材迂阔好怪……尝曰:“吾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人问其故,渊材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汝曹轻易之。”问者力请说,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闻者大笑,而渊材瞠目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

这是目前可信的“海棠无香”的最早出处。我们不知道彭渊材作出这些判断的依据是什么,但显然,前四恨算是自然现象,第五恨是对当世名人的调侃,当这两类不相干的事情被人为地组织到一起,就有了戏剧性的效果,“闻者大笑”应当正是“迂阔好怪”的渊材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书同卷“昌州海棠独香为佳郡”条又记了另外一则与海棠相关的故事:“李丹大夫客都下,一年无差遣,乃授昌州。议者以去家远,乃改授鄂倅。渊材闻之,吐饭大步往谒李,曰:‘谁为大夫谋,昌,佳郡也,奈何弃之?’李惊曰:‘供给丰乎?’曰:‘非也。’‘民讼简乎?’曰:‘非也。’曰:‘然则何以知其佳?’渊材曰:‘海棠无香,昌州海棠独香,非佳郡乎?’闻者传以为笑。”还是那个渊材,这次他在“海棠无香”之后加了“昌州海棠独香”,而“闻者”的反应仍然一样。

彭渊材其人“游京师贵人之门十余年,贵人皆前席”(惠洪《冷斋夜话》卷八),“尝献乐书,得协律郎”(彭乘《墨客挥犀》卷六),与邹元佐、洪觉范号“新昌三奇”(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五四)。他曾有一系列的迂怪言行,如剃眉行古道(《墨客挥犀》卷二)、布槖诳家人(《冷斋夜话》卷八)、言鹤胎生(《冷斋夜话》卷九)等,凡此种种,均可见其脱略、滑稽的性格。对于“海棠无香”和“昌州海棠独香”,闻者报以一笑即可。

大概是得益于久客京师,深受贵人欢迎的经历,彭渊材成了一个讲段子的高手。“五恨”与“独香”取得了良好的听众效果,前者很快就被《冷斋夜话》《墨客挥犀》《苕溪渔隐丛话》等记录,广为人知(笔者按:《全芳备祖》《锦绣万花谷》《事类备要》等均引此言,然误为“三恨”,无“莼菜性冷”“曾子固不能诗”,《全芳备祖》并误彭渊材为“刘渊材”)。而“昌州海棠独香”的情况则要复杂些,有的记载是“嘉州海棠独香”,如《全芳备祖》前集卷七“花部·海棠·事实祖”引《花谱》:“海棠有色无香,惟蜀中嘉州海棠有香,其木合抱。”这两种记载在后世各有众多的支持者,较真的读者也往往会因此留心各地海棠的气味,以验证昌州(或嘉州)海棠独香的说法。此类争论自南宋以来不绝如缕,陆游《海棠》:“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杨万里《二月十四日晓起看海棠》:“老子侵星起,蜂儿代我忙。渊材无鼻孔,信口道无香。”王十朋《点绛唇·嘉香海棠》:“谁恨无香,试把花枝嗅。风微透。细熏锦袖。不止嘉州有。”最近这些年,张爱玲的话流行开来,她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后续上了“三恨红楼梦未完”(《红楼梦魇》),于是,“海棠无香”又攀上了《红楼梦》这个高枝,关注度再度得到提升。

由于《花谱》原书已佚,我们难以对这句引文作出确实考证,但嘉州与昌州均在蜀地,符合沈立《海棠记序》中“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的表述。总之,在北宋时期,海棠作为蜀地名花的地位已经确立,至于昌州(嘉州)海棠独香则并没有受到关注,自彭渊材抛出“五恨”及“昌州海棠独香”的言论后,海棠之香与否才成为一个话题。南宋以来,诗家多以“海棠无香”为典实进行创作,这是石崇之叹得以出现的先决条件。笔者推测,在逐渐兴起的海棠文学热中,有的作品用了金屋藏娇的典故,而解诗者则将“无香”与“金屋”联系起来,伪造出“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的话。如果这种推测大致不差的话,那它与宋代杜诗学流行的“伪苏注”就有了些许相似之处。“伪苏注”是假托苏轼之口伪造杜诗的出处,“所引事皆无根据,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而傅其前人名字,托为其语,至有时世先后颠倒失次者”(朱熹《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如同认为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观念与诗坛盛行的“点铁成金”之风催生了“伪苏注”的出现,石崇之叹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因“海棠无香”话题“倒逼”出来的一个语典。尽管相比于“伪苏注”,这一伪典的危害性比较小,但后世的一些类书还是列出了“金屋贮”或“金屋贮汝”的条目,如前引王路《花史左编》、清张英《渊鉴类函》卷四百五“花部一”等就是如此。更有意思的是,由石崇之叹又孳生出一个“石家金屋中物”:“石崇见海棠,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后人得昌州种,香艳可人,因目为‘石家金屋中物’。”(陈继儒纂辑《重订增补陶朱公致富奇书》卷四“群花备考·海棠”条)而当前的一些论著在评注赏析姜夔《疏影》时,受俞平伯先生的影响,也常用石崇之叹解释词中“安排金屋”句,这样的误会有必要得到澄清。

海棠之美在宋代开始得到充分体认,虽然它不像梅花那样令人宋人痴狂,但在文学领域,却也兴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海棠热”。由此也衍生出几个聚讼纷纭的话题,其中“杜甫不赋海棠”已成为诗家公案,而“海棠无香”则又为石崇之叹这一伪典的出现提供了温床。文章的最后,还是回到俞平伯先生的评论:“若以金屋贮海棠喻梅花,就比较近了。”其实,宋人咏梅花而用到“金屋”的例子颇多,如陆游《荀秀才送蜡梅十枝奇甚为赋此诗》:“插向宝壶犹未称,合将金屋贮幽姿。”杨冠卿《蜡梅四绝》其四:“阿娇厌贮黄金屋,洗尽铅华儿女妆。”刘克庄《满江红·题范尉梅谷》:“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同样,宋人也用“金屋”来描绘牡丹、蔷薇以及本文关注的海棠等花卉,这些无非都是“金屋藏娇”典故与“美人喻花”表现传统的结合,不足为奇。当然,平心而论,本文对石崇之叹的质疑尚缺乏足够的文献支持,而关于《疏影》的艺术得失也还可以继续讨论,但笔者相信,姜夔在创作《疏影》时并不知道所谓的石崇之叹,从构思角度而言,“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一句也确实不以“新意”见长。

[本文为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5YJC751050)资助成果;西南大学2015年教育教学研究项目(2015JY064)资助成果]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