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
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试论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辞各版本的差异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信大多数读者都曾听过这几句凄绝优美的情词,就连笔者十数年前年轻时夹于桌垫下的情侣剪纸也有这几句,可见好诗好词之所以能传世不堕必定有其道理,但虽晓得大家所见版本大不相同,不过笔者当然也并没有为这首词下过什么工夫,直到有一天……
辛巳农历年前,遥光兄忽然转寄了封信说有读者对某一首词之版本提出问题,要笔者帮他解决一下,真是的!居然丢给笔者这么伤脑筋的苦差事。尔后笔者趁过年前的空挡回了封信给他对于此词约略的见解,然而笔者手边关于元好问这阕词的资料不多,故也不敢说结果是对的。
基于本身对诗词的爱好与好奇心驱使下,年后陆续到许多书局去坐拥暂时的五车之富,可惜坊间虽有不少元好问诗文集,但属于词作方面的资料却相对稀少,故笔者仅就目前可得的资料就版本差异勉强稍作说明,希望能因此引起大家研究的兴趣。同样的,笔者不敢说以下所得的绝对正确,此点祈请各位读者特别注意与包涵。
元好问(西元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金代秀容县人氏(即今之山西省忻州市),七岁能诗。宣宗贞佑年中,蒙古挥军南侵,元好问为避兵祸南下,居福山县(今河南省宣阳县西六十里)。三十二岁进士及第,时为兴定五年,后金亡不出仕,自号遗山真隐。与李治、张德辉友善,时号龙山三友。
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缪钺一九三五年曾于国风期刊中对于元好问有一段评论:“金自大定,明昌以遗,文风蔚起,遂於蔚末造笃生遗山,卓为一代宗师。其诗嗣响子美,方轨放翁,古文浑雅,乐府疏快。国亡以文献自任,所着壬辰杂篇虽失传,而元人纂修金史,多本其书,故独称雅正。诗文史学,萃於一身,非第元明之后无与颉颃,两汉以来,固不数数觏也。”这一段大意是评价元好问文学方面的造诣著作以及其在宋元之间的声望。
基本上,元好问真可算是大诗人了,据郝经所撰遗山先生墓志铭说他的诗作“***千五百余篇”,这当然是在没有佚失的情况下为数。至于词方面,也有三百多之谱。虽然元好问填词的造诣或许并不在诗作之上,不过有一首词倒是获得相当多人的喜爱与***鸣,那就是摸鱼儿━雁丘辞,这就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对象。
根据元好问对这首词所作的小序:“乙丑岁赴试并州(按缪钺教授考定,当时元好问十六岁间),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作无宫商,今改订之”,因此应是元好问后来以赴试当时旧作修改的,至于订定年份则不可考。
言归正传,盖房子需要按图施工,作诗要按诗律来作,作词则需要按谱填词,这是认识、写作古典诗词很重要的一点观念,任何一种游戏都有所谓的“游戏规则”,同理,写作古典诗词也有写作古典诗词的游戏规则,既然是游戏规则便代表必须遵守这些规则以达到游戏的目的。但有许多人以为写古典诗词不需要“拘泥”于格律,其实这样的观念并不可取,也非常不正确,试想我们画图是不是还得在有限的彩笔和有一定大小的纸张作画呢?基于介绍元好问这一首词的必要与必然,我们必须先了解摸鱼儿词谱,否则元好问这首雁丘词大可随便写、随便人去改,不需要笔者再来试着还原他的面目了。以下笔者将摸鱼儿词谱详列于后:
摸鱼儿,双调一百一十六字,有摸鱼子、安庆摸、买陂塘、陂塘柳等别名。
(●仄声,○平声,⊙平仄皆可,◎仄韵,▲协韵)
●○○、⊙○○◎
⊙○○●○▲
○○⊙●○○●
⊙●●○○▲
○●▲
⊙●●○○、⊙●○○▲(可做⊙●●、○○⊙●○○▲)
○○●▲
●⊙●○○
⊙○⊙●
⊙●●○▲
后阕仅起头二句与上阕一句(含豆)不同,其余相同。
○○▲
⊙●○○●▲
⊙○○●○▲
○○⊙●○○●
⊙●●○○▲
○●▲
⊙●●○○、⊙●○○▲(可做⊙●●、○○⊙●○○▲)
○○●▲
●⊙●○○
⊙○⊙●
⊙●●○▲
好了,既然词谱找到了,笔者就来分析以下读者所提到的版本(虽然笔者还知有其他更夸张的版本)。
摸鱼儿 雁丘辞 元好问
问(世、人)间 情(为、是)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雁) 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 (离别、别离、离愁)苦 (就、是、个)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雪) (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 寂寞当年萧鼓 荒烟(台)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 山鬼(暗、自)啼风雨
天也妒 未信(与、欤) 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愁)万古 为留待骚人 狂歌痛饮 来访雁丘处
一、“问人间”:这一句应该是“仄平平”而且是一定的,所以“问人间”、“恨人间”格律上没有问题,但作“问世间”就大大的有问题,因为第二字不可以作仄。另外,使用“问人间”可与下文“情为何物”互相呼应,所以笔者认为“问人间”相较于“恨人间”为优。但也并不能说“恨人间”不好,基本上都有人采用。纽约李德儒先生谓此句怎样也不及“问世间”来得好,何况其词已不合律,于此亦然。此说倒是,毕竟“问世间”范围广大多了。不过,基本上我想大家应该留意之前小序所言“旧作无宫商,今改订之”,这句话其实包含无限可能。
二、“情是何物”:这一句的第二字必须作平,所以“情为何物”比较正确,因“为”字可平读,而“是”不可平读。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因为有这一个问句所以整首词才有了骨血。
三、“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句常常被多加了一个“人”字,另外“教”字在这里应该平读。配合上句“情为何物”的问句,这首词有了生命,也有了对世间爱情充满无奈的叹息。
四、“天南地北双飞客”:笔者见过有作“天南地北双飞雁”,因为“客”与“雁”同为仄声,所以比较没关系,但问题是究竟“客”好还是“雁”好?若以笔者粗略的见解,“客”字相较于“雁”字为佳,这当然是个人感觉上的偏好。为何笔者认为“雁”好呢?因为如此可以避免一首词过于披露,何况古人作诗填词常常是不直接言明的。
五、“离别苦”:这一句格律是“平仄仄”,所以作“离别苦”比较正确。
六、“是中更有痴儿女”:这一句不管用“就”或“是”都有格律上问题因此处须作平。但古人常犯律,难说何者为是,然而“就中”有“其中”、“就里”的意思,因此“就中”应该是比较正确的。另外还有一说是“个中更有痴儿女”。
七、“千山暮景”:这一句不管用“景”或“雪”都无格律问题,唯各本大都作“景”。还有一点就是“万里层云,千山暮景”,与元好问另一首摸鱼儿━双蕖怨“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非常接近对仗的程度,另有许多词家于此也多对仗,故笔者对元词“千山暮景”是否也特地对仗抱持相当疑惑,若是作“千山暮雪”便有更多的对仗可能性,所以“千山暮雪”非常有可能。
八、“只影向谁去”:这一句使用“只”或“只”都可以,因此处是平仄不拘的,且两字意义一般,但是用“只”声调上较好。另外笔者手边还有另一个版本“只影为谁去”,用“为”或“向”其实意义差不多。
九、“荒烟依旧平楚”:这一句笔者手边有“荒台依旧平楚”,“台”、“烟”格律上虽可唯意义不同,这一点是满可疑的。“横汾路……荒烟依旧平楚”这三句与汉武帝汾河游所作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呜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见昭明文选)有点关连,及至有无此“台”(台)?观看秋风辞序所言:“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宴,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序中虽有言“祠后土”,但并没有提及任何“台”,故笔者并不敢推定,但作“荒烟”可也。至于“平楚”意则与“平林”同(见辞海)。
十、“山鬼自啼风雨”:格律上“暗”与“自”也都可以。“招魂……风雨”这两句则取采材自屈原楚辞的九歌·山鬼和招魂篇。山鬼不是正神,可能像是巫山神女之类。“楚些”则是楚辞招魂句尾曰些,今夔、峡、湖、湘,凡禁梵句尾称“些”,即梵语“萨缚诃”,三字合言即“些”字,楚人旧俗也(见辞海)。总的来说这两句取材采用了楚辞中的许多东西。
十一、“未信与”:“欤”字大约也说得通,不过“欤”字有疑问的意味,而且此句必须作豆。另外,“欤”通作“与”,语末助词(见辞海)。
十二、“莺儿燕子俱黄土”:此句“俱”字是平声。这几句意思是说莺儿燕子都化作黄土不留痕迹了,而大雁对爱情坚贞的精魂却可以永留于世间,千百万年任由骚人墨客凭吊的。再则,元好问非常推崇苏东坡、辛稼轩的。这一句“莺儿燕子俱黄土”似脱化自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的“玉环飞燕皆尘土”句。
十三、“千秋万古”:此句以“千秋”较能与上下文互相呼应。不过“千愁万古”比较不会有意义重叠,而且“愁”阳平,“秋”阴平,用“愁”在此读来声律更美,此说倒也不无可能。基本上笔者认为是“千秋万古”,如同谓之“千秋万世”,唯此句须协韵而已。
因此且不论犯格与否,根据个人主观感觉,下文是笔者较可接受的版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
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又按照摸鱼儿词谱的格律,基本上此词上阕于“离别苦”与下片“未信与”后应作一豆,且不协韵,但元好问这首和另一首摸鱼儿“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有相同犯律的毛病,因为他把“离别苦”和“欢乐趣”写成对偶协韵,独立一句,而“未信与”则协韵,与独立一句基本上没有差别,这是犯格的。
另外按照摸鱼儿词谱“招魂楚些何嗟及”句是不用协韵的,而笔者对照诸家摸鱼儿作品,发现辛弃疾“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协韵,至于其他词人作品则无此现象,或许只是辛词一个失误也未尝不可能。因此,不管原作者才情如何,属于写作上的失误、或刻意为之都是有可能的,如上文所提及“欢乐趣,离别苦”或许也正是如此。
再则,元好问此词最末“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缺少了无穷余韵,笔者认为是此词中最大的败笔,当然,仅是个人观点而已。
拉拉撒撒讲了这么多,好像完全没有一个结论,其实没有结论或许也是不错的。因为笔者并不是元好问,这首词也不是笔者写的,是对还是错也只有原作者知道,笔者可不敢随便遽下定论,况且逝者以矣,有谁能把元好问由地下“招魂”呢?或者能找到词人手稿更好。
题外话,在撰写这份文章之前,笔者常常感觉世界上再也没有中国文人这样好事的了!何也?因常有著书的人或者基于本身主观的见解、或者基于对世俗的逢迎,私下修改古人诗词作品。元好问这首雁丘辞当然不是中华文学瀚海中唯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一首,笔者早先也发表过对于李清照声声慢━秋情“堪”字解,其便是一例。改得好、改得合乎原诗词的意味当然足见译者的功力,但最夸张的是胡乱修改一通,而且也不严谨,更何况如此将增加还其面目的艰难,岂可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