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竹子的诗句 - 余秀华的诗

余秀华的诗

余秀华,1976年生,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村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余秀华从2009年开始写诗,主题多关于她的爱情、亲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残疾和无法摆脱的封闭村子。在被《诗刊》登出及微信号发布后,余秀华的诗被热烈转发,人们惊艳于余秀华的天才和诗歌的质朴滚烫、直击人心。学者和诗人沈睿称她为中国的艾米莉迪金森,“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可疑的身份

无法供证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

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

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一贫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

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

没有蛛丝马迹

在打谷场上赶鸡

然后看见一群麻雀落下来,它们东张西望

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来都不合适

它们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结队的,慌慌张张

翅膀扑腾出明晃晃的风声

它们都离开以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

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

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

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

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

我们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伤害

这样活着叫人放心

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

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

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

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

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

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再见,2014

像在他乡的一次拥抱:再见,我的2014

像在他乡的最后告别:再见,我的2014

我迟钝,多情,总是被人群落在后面

他们挥手的时候,我以为还有可以浪费的时辰

我以为还有许多可以浪费的时辰

2014如一棵朴素的水杉,落满喜鹊和阳光

告别一棵树,告别许多人,我们再无法遇见

愿苍天保佑你平安

而我是否会回到故乡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怀揣下一个春天

下一个春天啊,为时不远

下一个春天,再没有可亲的姐姐遇见

但是我谢谢那些深深伤害我的人们

也谢谢我自己:为每一次遇见不变的纯真

我仅仅存在于此

蛙鸣漫上来,我的鞋底还有没有磕出的幸福

这幸福是一个俗气的农妇怀抱的新麦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

和睡衣上残留的阳光的味道

很久没有人来叩我的门啦,小径残红堆积

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

隐匿于万物间

但悲伤总是如此可贵:你确定我的存在

才肯给予慈悲,同情,爱恨和离别

而此刻,夜来香的味道穿过窗棂

门口的虫鸣高高低低。我曾经与多少人遇见过

在没有伴侣的人世里

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

但是我只是低着头

接受月光的照耀

横店村的下午

恰巧阳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

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

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

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

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

被一个个手势分取

同时,也被我分取

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

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

只有万物欢腾

 ——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

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

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我爱着的都不是我的

那时候他们从池塘边走过,倒影婆娑

那时候云那么白,不理会这样的婆娑

我看见清风里的许多事物:繁茂和颓废***居一枝

他们的轻言细语里,摒弃了人间残疾

而光,把他们环绕得那么紧

我只想嚎叫一声,只想嚎叫一声

一个被掠夺一空的人

连扔匕首都没有力气

?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石磨

横店的石磨上,谁栓住了我前世今生

谁蒙住了我的眼睛

磨眼里喂进三月,桃花,一页风流

磨眼里喂稗草,苍耳,水花生

——假如风能养活我,谁就不小心犯了错

我转动的上磨大于横店,横店是静止的下磨

大于横店的部分有我的情,我的罪,我的梦和绝望

磨眼里喂世人的冷,一个人的硬

磨眼里喂进散,大雾,雪

——风不仅仅养活了我,谁一错再错

谁扯下我的眼罩,我还是驮着石磨转动

白天和夜里的速度一样

没有人喂的磨眼掉进石头,压着桃花

掉进世俗,压住悲哀

——这样的转动仅仅是转动

就做一朵落败的花

我承认,我是那个住在虎口的女子

我也承认,我的肉体是一个幌子

我双手托举灵魂

你咬不咬下来都无法证明你的慈悲

不要一再说起我们的平原,说出罪恶的山村

生活如狗

谁低下头时,双手握拳

花朵倒塌,举着她的茎鲜血淋漓

我一再控制花朵的诉说,和诗毒蔓延

如同抵挡身体的疾病和死亡的靠近

你需要急切地改变注视的方向

改变你害怕举灯看见的自己的内心

生活一再拖泥带水

剪刀生锈,脐带依然饶着脖子

捂不紧,内心的风声

风声四起,一个人的模样出现得蹩脚

房子几十年不变一下,柴禾背风向阳

向阳的还有,斑驳而落的泥灰

向早年的梦要一点华丽的虚构

人生得意,或不得意

尽欢成为道德的审美

这个地带积累着长年累月的风声

忧伤因为廉价而扔得到处都是

我们不靠词语言说日子,生活是一种修饰

一直低于风声

多年后,一个埋我的人被指定

这些年,我偶尔想一想死亡的事情

把活着

当成了一种习惯

离婚证

一叠新翠,生命里难得一次绿色环保

和我的残疾证放在一起

合成一扇等待开启的门

36岁,我平安落地

至少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是走钢丝的人

比身份证显眼呢

在我近视的眼睛里,身份证总是可疑

她背后的长城时常出现我前生的哭泣

而前面的名字和数字

仿佛没有根据

只是,身份证我总是用到

比如生病住院,邮局取东西

残疾证我偶尔用到

比如申请低保

但是离婚证有什么用呢

——我不再结婚,从此独身

一打谷场的麦子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

落在生存的金黄里

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

——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

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色

? 一颗玉米籽在奔跑

 快过一场秋风,快过一列火车

 快过玉米棒子的追赶

 不能阻隔于河流、和鱼的汛期

 不能耽误于山坡,和一场红枫的事故

 不能在一阵雁鸣里徘徊

 是啊,这么小

 世界多么大

 要赶在天黑前跑到生命的另一头

 要经过秋风的墓穴,经过雪,经过春天的疼

 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

 经过城市,经过霓虹和海水一样的失眠

 经过古堡,和玫瑰的死亡

 它时刻高举内心的雷霆,最朴素的一粒金黄

雪灾

 纵火犯已隐藏于陌生的语音。他的烟头七日后走火

 根源来不及查询

 首先要救出来的本能,然后是埋没的快感

 房子,烟雾,水(需要忽略,生几层,死就几层)

 不能就此罢休。不能让血迹掩埋于如此大的虚无

 罪证这样无力么?

 乌鸦歇在谁的脖子上,控制不住语音的颜色

 看看,盲人都知道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我的身体里没有你要的白,依旧没有

 而且不冷

 我挪动文字的时候试图挪动身体

 原野空旷,没有兔子的蛛丝马迹

 然后——

 这个连接词小心翼翼,徒留风声

你在钟祥,我在横店

 在地理上,我从属于你,如一片叶

 卷曲在你的袖口上

 你醉酒的时候,我就有跌坠的危险

 更多的时候,两种方言以汉水为界

 冷暖自知

 想象你走过的路线,一定有些出入

 以莫愁湖为中心,你一反一正就绕过冬天

 没有水源的莫愁湖如果干枯

 湖底会有横店的地图,如一只蝴蝶

 而淤泥里的女子,是多么容易叫人忽略

 此刻,我写下这些

 总是责怪自己学不会飘过钟祥街头那些女子的

妩媚

  我的身体是一座矿场

隐藏着夜色,毒蛇,盗窃犯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暴露着早晨,野花,太阳和一个个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脏六腑,哪一处的瓦斯超标

 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怎么处理完全凭一个绑架者给出的条件

 他住在村子里,不停地吸烟

 这是一座设备陈旧煤矿,黑在无限延伸

 光明要经过几次改造,而且颜色不一

 我会在某个塌方前发出尖锐的警告,摇晃着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脏上掏煤的人仓皇逃出

 水就涌进来

 黑就成为白

 袒露着虫鸣,月光,狐狸的哀嚎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隐藏着火焰,爱情,和一土之隔的金黄

 总有人半途而退

 一个人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

 十年以后

 就听到了回声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白酒一杯

换大杯!要56度的高粱!

不信这夜色覆盖了一船忧伤

不信这忧伤从不摇晃

不信这走到了头的路找不到一堵南墙

不信当年李白看清了地上的影子

不信你此刻看透我心肠

就爱这倾斜的人间被风扶正的构树

就爱这用坏的人生有女鬼替我们哭

就爱我们微醺对看

说什么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