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灵巖陪庾幕诸公游 吴文英 系列:宋词三百首 八声甘州·灵巖陪庾幕诸公游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注释 1灵巖:又名石鼓山,在苏州市西南的木渎镇西北。山顶有灵巖寺,相传为吴王夫差所建馆娃宫遗址。 2庾幕:幕府僚属的美称。此指苏州仓台幕府。 3名娃:指西施。 4残霸:指吴王夫差,他曾先后破越败齐,争霸中原,后为越王勾践所败,身死国灭,霸业有始无终。 5 时靸(sǎ):拖鞋。在这里作动词用。 6双鸳:鸳鸯履,女鞋。 7五湖倦客:指范蠡。 8琴台:在灵巖山上。 大意 这首词是作者游苏州灵巖山时所作。开头紧贴「灵巖」之「灵」字,说此山是天上星星坠落而成。「幻」字续写灵巖云树贴天,吴王建宫馆于此的史实。「酸风射眼」转写怀古之情,昭示出吴王之所以败亡的根源。下阕第一句,承上将吴王失败的原因点明,认为范蠡是明智的「倦客」。「问苍波无语」呼应开头,唤起今世之忧。接着感叹自己壮志未酬的哀愁。 简析 这是一首怀古词。吴文英游灵巖山,见吴国遗迹想起了吴国兴衰的史实,联想到宋朝国事,抒发感慨而作此词。 这首词通过凭吊吴宫古迹,叙述吴越争霸往事,叹古今兴亡之感和白发无成之恨。上片怀古,下片伤今。吴与宋,时不同,事相似。一伤南宋偏安,恐蹈当年吴王夫差沉溺声色,先胜后败的覆辙。二伤一些仁人志士被迫引退。三伤作者自己,"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最后寓情于景,抒发自己内心的感慨。 作者改变正常的思维方式,将常人眼中的实景化为虚幻,将常人眼中的虚幻化为实景,通过奇特的艺术想像和联想,创造出如梦如幻的艺术境界。虚实相衬,沉郁苍凉,体现了作者在雕镂组绣以外的奇特才气。 中心思想 梦窗词人,南宋奇才,一生只曾是幕僚门客,其经纶抱负,一寄之于词曲,此已可哀,然即以词言,世人亦多以组绣雕镂之工下视梦窗,不能识其惊才绝艳,更无论其卓荦奇特之气,文人运厄,往往如斯,能不令人为之长叹! 本篇小题曰「陪庾幕诸公游灵巖」。庾幕是指提举常平仓的官衙中的幕友西宾,词人自家便是幕宾之一员。灵巖山,在苏州西面,颇有名胜,而以吴王夫差的遗迹为负盛名。 此词全篇以一「幻」字为眼目,而借吴越争霸的往事以写其满眼兴亡、一腔悲慨之感。幻,有数层涵义:幻,故奇而不平;幻,故虚以衬实;幻,故艳而不俗;幻,故悲而能壮。此幻字,在第一韵后,随即点出。全篇由此字生发,笔如波谲云诡,令人莫测神思;复如游龙夭矫,以常情俗致而绳其文采者,瞠目而称怪矣。 赏析 此词开端句法,选注家多点断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此乃拘于现代「语法」观念,而不解吾华汉文音律之浅见也。词为音乐文学,当时一篇脱手,立付歌坛,故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然长调长句中,又有一二处文义断连顿挫之点,原可适与律同,亦不妨小小变通旋斡,而非机械得如同读断「散文」「白话」一般。此种例句,俯拾而是。至于本篇开端启拍之长句,又不止于上述一义,其间妙理,更须指意。盖以世俗之「常识」而推,时、空二间,必待区分,不可混语。故「四远」为「渺空烟」之事,必属上连;而「何年」乃「坠长星」之事,允宜下缀也。殊不知在词人梦窗意念理路中,时之与空,本不须分,可以互喻换写,可以错综交织。如此处梦窗先则纵目空烟杳渺,环望无垠──此「四远」也,空间也,然而却又同时驰想:与如彼之遥远难名的空间相伴者,正是一种荒古难名的时间。此恰如今日天文学上以「光年」计距离,其空距即时距,二者一也,本不可分也。是以目见无边之空,即悟无始之古──于是乃设问云:此茫茫何处,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灵巖?莫非坠自青天之一巨星乎(此正似现代人所谓「巨大的陨石」了)?而由此坠星,遂幻出种种景象与事相;幻者,幻化而生之谓。灵巖山上,乃幻化出苍崖古木,以及云霭烟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娇」之金屋,霸主的盘踞之宫城。主题至此托出,却从容自苍崖云树迤逦而递及之。笔似十分暇豫矣,然而主题一经引出,即便乘势而下,笔笔勾勒,笔笔皴染,亦即笔笔逼进,生出层层「幻」境,现于吾人之目前。 以下便以「采香泾」再展想像的历史之画图:采香泾乃吴王宫女采集香料之处,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泾,泾亦读去声,作「径」,形误。宫中脂粉,流出宫外,以至溪流皆为之「腻」,语意出自杜牧之《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此系脱化古人,不足为奇,足以为奇者,箭泾而续之以酸风射眼(用李长吉「东关酸风射眸子」),腻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将古史前尘,与目中实境(酸风,秋日凉冷之风也),幻而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抑古即今,今亦古耶?感慨系之。花腥二字尤奇,盖谓吴宫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宫墙,使所浇溉之山花不独染著脂粉之香气,亦且带有人体之「腥」味。下此「腥」者,为复是美?为复是恶?诚恐一时难辨。而尔时词人鼻观中所闻,一似此种腥香特有之气味,犹为灵巖花木散发不尽! 再下,又以「响屧廊」之故典增一层皴染。相传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施著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词人身置廊间,妙响已杳,而廊前木叶,酸风吹之,飒飒然别是一番滋味──当日之「双鸳」(美人所著鸳屧),此时之万叶,不知何者为真,何者为幻?抑真者亦幻,幻者即真耶?又不禁感慨系之矣!幻笔无端,幻境丛叠,而上片至此一束。 过片便另换一番笔致,似议论而仍归感慨。其意若曰:吴越争雄,越王勾践为欲复仇,使美人之计,遣范蠡进西施於夫差,夫差惑之,其国遂亡,越仇得复。然而孰为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曰:吴王之沉醉是。倘彼能不耽沉醉,范氏焉得功成而遁归五湖,钓游以乐吴之覆亡乎?故非勾践范蠡之能,实夫差甘愿乐为之地耳!醒醒(平声如「星」),与「沉醉」对映。──为昏迷不国者下一当头棒喝。良可悲也。 古既往矣,今复何如?究谁使之?欲问苍波(太湖即五湖之一),而苍波无语。终谁答之?水似无情,山又何若?曰: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发斑斑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欤?抑古往今来,山青水苍,人事自不改其覆辙乎?此疑又终莫能释。 望久,望久,沉思,沉思,倚危阑,眺澄景,见苍波巨浸,涵溶碧落──灵巖山旁有涵空洞,下瞰太湖,词人暗用之,──直到归鸦争树,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悉还现实,不禁憬然、悢然,百端交集。「送乱鸦斜日落渔汀」,真是好极!此方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然而送有何好?学人当自求之,非讲说所能「包办」一切也。 至此,从「五湖」起,写「苍波」,写「山青」(山者,水之对也),写「渔汀」写「涵空」(空亦水之对也),笔笔皆在水上萦注,而校勘家竟改「问苍波」为「问苍天」,真是颠倒是非,不辨妍媸之至。「天」字与上片开端「青天」犯复,犹自可也,「问天」陈言落套,乃梦窗词笔所最不肯取之大忌,如何点金成铁?问苍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咏不尽,岂容窜易为常言套语,甚矣此道之不易言也。 又有一义须明:乱鸦斜日,谓之为写实,是矣;然谓之为比兴,又觉相宜。大抵高手遣辞,皆手法超妙,涵义丰盈;「将活龙打做死蛇弄」,所失多矣。 一结更归振爽。琴台,亦在灵巖,本地风光。连呼酒,一派豪气如见。秋与云平,更为奇绝!杜牧之曾云南山秋气,两相争高;今梦窗更曰秋与云平,宛如会心相祝!在词人意中,「秋」亦是一「实体」,亦可以「移动坐标」、亦可以「计量」,故云一登琴台最高处,乃觉适才之阑干,不足为高,及更上层楼,直近云霄,而「秋」与云乃在同等「高度」。以今语译之,「云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为时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为文士之悲慨难置。旷远高明,又复低徊宛转,则此篇之词境,亦奇境也。而世人以组绣雕镂之工视梦窗,梦窗又焉能辩?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