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①。汉有游女,不可求思②。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③。(一章)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④。之子于归⑤,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二章)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⑥。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三章)
①姚际恒曰:“乔,高也。借言乔木本可休而不可休,以况游女本可求而不可求。”
②毛传:“思,辞也。”朱熹曰:“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
③毛传:“潜行为泳。永,长。方,泔也。”按泔也作桴,即竹木筏。
④朱熹曰:“翘翘,秀起之貌。错,杂也?”楚,马鞭草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南北皆有,又名荆,俗名荆梢。多隆阿曰:“荆为薪木,关左有二种,俱长条,高者七八尺,其一叶微圆,花紫色,枝条柔细,皮色赤黄,可编盛物器具者,俗名紫条;其一皮黑,叶碧,叶有岐杈,花紫,实黑者,俗名铁荆条。紫条为楛类,铁荆条即楚类。”
⑤《周南?桃夭》“之子于归”,朱熹曰:“妇人谓嫁曰归。”
⑥蒌,菊科,多年生草本。陆玑曰:“蒌,蒌蒿也。其叶似艾,白色,长数寸,高丈余,好生水边及泽中,正月根芽生旁茎,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其叶又可蒸为茹。”桂馥曰:“陆疏云‘其叶似艾,白色’,余目验其叶青色,背乃白色,疏当云‘背白色’,疑转写脱谬。”
《诗》中的女子,有一类是可以明白见出身分的,如“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召南?何彼铱矣》),如“东宫之妹,邢侯之姨”(《卫风?硕人》),乃至“宗室牖下”习礼的“有齐季女”(《召南?采苹》)。如果“两姓之好”要求于女子的有所谓“公众的标准”,或曰“俗情之艳羡”(范家相说《硕人》),那么这是很重要的一条吧。所以她们在《诗》里都有一个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十分圆满的归宿,如《何彼襛矣》,如《桃夭》《硕人》所咏。但另有一类女子,则不然。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硕大且卷”(《陈风?泽陂》),既不及身分地位,也不论是否“宜其家室”(《桃夭》)、“宜尔子孙”(《周南?螽斯》),而纯是一片私心的慕恋。至于《汉广》,更干脆不把他私许的标准说出来,只道“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中的这一类女子,我们是不知道伊之归宿的,我们只看到慕恋者在绵密的情思中建筑起一个实实在在的希望。
不过,即便作“空中语”,《诗》中也没有神奇幻丽之思。《汉广》中的“汉上游女”算是略存飘忽,三家说诗于是衍生出郑交甫遇神女的故事: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只是这样一来,便成了完全的神话,虽然此中的幻丽也很美,但离《汉广》则已经很远。
游女虽然不是神女,却是神女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即。“不可求思”,不是怨恨也不是遗憾,万时华曰“‘不可求’,语意平平,着不得一毫意见,如言欲求之不得,则非诗人言;昔可求而今不然,则非游女”,是也。然而无怨无憾的“不可求思”,却正是诗情起处。戴君恩曰:“此篇正意只‘不可求思’自了,却生出‘汉之广矣’四句来,比拟咏叹,便觉精神百倍,情致无穷。”贺贻孙曰:“楚,薪中之翘翘者,郑笺云‘翘翘者刈之,以喻众女高洁,吾欲取其尤高洁者也’,此解得之。盖汉女惟不可求,此乃我所欲求也,故即以‘之子于归’接之,此时求且不可,安得便言于归,凭空结想,妙甚妙甚。至于愿秣其马,则其悦慕至矣,却不更添一语,但再以汉广、江永反复咏叹,以见其求之之诚且难而已。盖‘汉广’四句乃深情流连之语,非绝望之语也。”“凭空结想”、“深情流连”,所见透彻。江永、汉广,全是为“不可求思”设景,则刈楚、刈蒌,秣马、秣驹,自然也都是为思而设事。“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之句由《汉广》脱胎,但《汉广》却没有如此之感伤。《诗》有悲愤,有怨怒,有哀愁,却没有感伤。这一微妙的区别,或许正是由时代不同而有的精神气象之异。而《汉广》也不是“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的无奈。实在说,这里并没有一个“两相视”,《汉广》没有,《关雎》《东门之池》《泽陂》《月出》,这样的一类诗中,都没有。这里似乎用得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意思,但它却与道德伦理无关,而只是一份热烈、持久、温暖着人生的精神质素。《诗》写男女,最好是这些依依的心怀,它不是一个故事一个结局的光明,而是生命中始终怀藏着的永远的光明。它由男女之思生发出来,却又超越男女之思,虽然不含隐喻,无所谓“美刺”,更非以微言大义为为政者说法,却以其本来具有的深厚,而笼罩了整个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