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良顺
不经意间,我又去了五里亭村,休宁仰山古道上的一个小村庄。
古道“上五里、下五里”,唯此一滩平地。源芳至璜尖公路开通前,那里曾是大山深处方圆百里通往屯溪、休宁的唯一大道,是香客信众前往仰山寺朝觐的必经之路,也是古徽州南部进入遂安(今淳安西部)的重要通道。太平天国年间,安庆怀宁严氏避战逃荒至此,在那座“五里亭”里歇了个脚,喝了口水,见山阔地平,土厚水丰,且远离尘嚣,也就在此落下脚跟。
川流不息的人气滋养着这个外来家族,他们开荒种地,繁衍生息,瓜瓞绵绵,到了上世纪“大集体”时期,已有七十余人,成一个生产队。
然兴也古道,衰也古道,二十多年前,随着门前那条青石古道被山下柏油马路替代后,他们的子孙也就先后离开大山,再也没回来,没回到他们祖祖辈辈住了百余年的山村,唯有两位“住不惯城里”的老人,像两根磨得光滑玉亮的扁担和担杵,就这样寥落在这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时光尽头。
小山村分“上五里亭”和“下五里亭”,两位老人分别住着一个“村”。他们年龄相仿,为叔侄辈分,“叔叔”老严家紧邻“水口”,几棵百年徽杉苍翠挺立,屋边大路由繁至简,直到如今门口罗雀。
我们下午见到老严时,他刚回到山上,他说,年前下山去屯溪女儿家,本打算过了年就回来,结果遇上这倒霉的“传染病”,一天到晚呆家里,都快憋出毛病了,昨天听说班车开通,今天一早就上山了。
和去年比,老严确实消瘦许多,脸色也没那么红润。他说,在女儿家里,一天到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沉,所以他一定要回来,回到山上就好了。上午到家后,他就赶紧把收音机弄响,接上大喇叭。他说,在这大山里,放个喇叭,热热闹闹的,不比屯溪差。他还指着门前那几颗大树说,喇叭一放,鸟都来了,它们一听喇叭就知道我回来了。
这种“居家隔离”的日子,我是感同身受的。前段时间在黄山值班,每天好歹可出去走走,而回到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浑身酸胀。今天下午实在忍不住了,就戴上口罩下楼,开车出了市区。
出发时并无目标,仅是将车开进山里,随便停在哪条前不着村后不挨寨的公路上,下车走走,权当“放风”,如有马兰头、荠菜之类的野菜,就顺便采点。
在人类不断聚向城市的今天,繁华的都市确实给我们带来便捷,带来财富,带来幸福,但不可否认,人口的高度聚集也给我们带来困惑,带来烦恼,甚至带来生命的灾难。 在这“新冠魔鬼”无处不在的日子里,也只有这莽莽大山才是最值得信赖的去处。走进大山,就像回到那悠远的故乡,回到那熟悉的故居,回到老迈的父母身边。
近年行走古道,穿行于崇山峻岭间,我见过太多的无人村,太多的留守老人,唯这仰山腹地的五里亭,唯这乡音不改的严姓老人在我脑中刻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他们似乎成了我心中“无人村”及“留守老人”的图腾,在我今天走上盘山公路时,眼前自然而然地跳出老严的身影。
于是临时决定再去五里亭看看。
因时间关系,我未走古道,而是走公路与村庄间直线攀高便道的。
便道沿谷中小溪蜿蜒而上,偶尔穿行于崖壁的褶皱间。两山夹持,悬崖峭立,山道确实有些笔陡,但路边柴草已清理干净,且险处浇有水泥,走在上面,基本还是安全的。
在半小时的登高过程中,我一直没把握老人是否还住山上,毕竟已是76岁的高龄老人,柴米油盐都要靠肩挑背驮运上山,总是有诸多不便的。何况前年他还被蕲蛇咬过,截肢了一根手指,多少有些后遗症。直到爬上山脊,进入村庄下面的茶园地,听见山顶隐约传来的广播声,我才确定山村还有人居住。
抵达村庄,已近四点半,夕阳斜照,天空水蓝,橘红的土楼掩映在翠竹之中,浓稠的阳光不经意间传来一股暖意。如不是那几栋塌落墙面的土楼露出赤裸的梁柱,以及地面上凌乱的腐木瓦楞,这个夕阳下的山村,清澈典雅,空旷幽静,还真有那么点岁月静好的意蕴。
老严站在他家房前的简易平台上,平台是用树叉和竹片从下面的坡地上搭起来的。我和他打招呼时,他没认出我来。当然没认出是人之常情,他常年与青山为伴,与森林为伍,我一个匆匆过客,还不如山中一阵风,林中一只鸟那样眼熟。
站在老严家那栋两层土楼门口,我们聊了近半小时。他又和我讲起这个村庄当年的故事,当年解放军从他家门前经过时,“搭台唱戏”三天三夜……
最让老严费解的是,以前这么宽阔的大路、热闹的村庄,如今冷冷清清不说,房前屋后、地头路边怎么还会有这么多蛇呢?他那只被毒蛇咬过的手还未痊愈,还时有发麻,去年在门前这段百余米的路上又看到很多条蛇,被他打到的就有九条,都是两斤以上的大蛇,四条蕲蛇,两条蝮蛇,两条竹叶青,一条菜花蛇。
村里空房子多,蚊子多,老鼠多,蛇自然也多。
老严也知道这个理,他说,前年被蛇咬,已死过一回,现在倒也不怕蛇,只是这两年眼睛越来越不行了,有天傍晚,一条蕲蛇盘在路上,他没看见就走过去了,幸亏没踩到。
老严说,儿女们一直担心他一人住山上危险,一天到晚心惊胆战的。但他确实不想离开这里,只有住在这山上,阳光才有温度,空气才有味道,茶水才能解渴。他说,一到山上他就浑身有劲,明天要开始打理这几块菜地,先把青菜割下晒晒,做成梅干菜,给儿女们送去,他们喜欢吃。土豆要种了,山芋也要埋地里发苗,那几片茶窠地也该清理一遍杂草……
我离开时,老严让我在他菜地里掐点菜心走,他说这么多菜也来不及弄。他还让我今年采茶时再来,尝一下他自己炒的茶叶,这里山高空气好,茶好,水也好。
但随后他又补充说,还是别来吧,那时蛇都醒了,危险!
实际上,我还是挺想尝一尝老严的茶叶和梅干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