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对玄奘大师,或者说对唐僧其人其事的了解,只来源于古典名著《西游记》,还有民间口传心授的关于“唐僧取经”的故事,更直接的是后来的电视连续剧。对大师产生浓厚的兴趣、产生急于想走进他、了解他的渴望,还应归功于钱文忠教授在《百家讲坛》主讲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钱文忠教授的讲解使我顿开了一扇向往大师、梦寻大师、追慕大师坚毅果敢圣者风范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我看到了中国历史上、大唐丹青里一位真实而伟大的玄奘,看见他深入黄昏,走进黑夜,为了真理而“誓不东归”,决然向西而去的觉者背影。
负笈出长安
玄奘背负着普渡苍生、寻求佛陀箴言的理想,踏上了他充满艰辛且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国色丽质等尘世物欲的诱惑之路,开始了5万里长路的另一种参禅悟道。
大唐贞观初年的长安,佛教礼仪多存惑异。玄奘在遍访洛、蜀、长安的大德法师后,甚觉其“备餐其说,详考其理,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言:“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群生,岂使高迹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会当继之。”于是他上表唐太宗李世民,却未经准许。然而大师西去求法的决心已定,又岂能因皇帝的敕令作罢。
玄奘大师在他26岁的时候,在他已成为“释门千里之驹”,声名“誉满京邑”的时候,却依然那样冷静沉着、高瞻远瞩,为了求得无上佛法,他已做好了身心的双重修炼。
那是大唐贞观元年(627)仲秋八月的一个黄昏,也是一个由于天灾,皇帝下令饥民放生的傍晚,玄奘和一个在京学习佛经“功毕还乡”的秦州(今甘肃天水)僧孝达结伴,混入逃荒的饥民中,在夜幕的笼罩下偷偷走出了京城长安,走进了茫茫的黑夜,只给这座还有些迷茫的都城留下了谜一样的长长的背影。而皇帝这时候还顾不了许多,还不懂得玄奘大师西去的背影为什么这样匆匆,西行的路为什么必然要把黑夜作为起点,并从漫漫长夜中走过。就好像大师对东土佛法的疑惑一样,需要艰难的探索和求证。而大师卓绝的风范却总是让后人永远追慕。
偷渡玉门关
玄奘出长安城西门趁夜而行,翻山越岭,过秦州,宿兰州,随商旅来到了凉州(今甘肃武威)。凉州乃丝路古镇,“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旅往来,无有停绝”,一派繁华景象。佛教在这里深入人心,十分鼎盛。玄奘应邀开坛讲论弘扬佛法,也是为了化得他西行的度资。玄奘的讲论在凉州官吏、僧俗百姓、西域商人中赢得了空前的赞誉,人们争相聆听、供养。
今天细细想来,在玄奘西行的路上若无有缘人的帮助,纵然他坚毅果敢也无法走出大唐的国境。玄奘大师的人格魅力、智慧、追求和践行真理的信念感天动地,才有了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这样的能徒,西行取经才得以成行。而这些能徒就是河西走廊上的佛门弟子。
时有河西佛门领袖惠威法师深感大师之大德,“复闻求法之志,深生随喜,密遣二弟子,一曰惠琳,二曰道整,窃送向西”。深秋的天气已是凉意十足,然而,玄奘只能昼伏夜行,且行且停,穿越这无垠的戈壁,把身影甩到身后。虔诚的佛教徒、瓜州(今甘肃安西)刺史独孤达“供事殷厚”地接待了大师,并向大师介绍了此去西路的状况:“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
前路茫茫,代步的马儿病死,从凉州跟他一路走来的两个小和尚又离他而去。玄奘瞻望前路,顾影身边,心中充满了愁云。而此时凉州遣返他的牒文又到。幸好有州史李昌崇信佛法,遂将牒文密呈玄奘,并当面毁之,免去了大师的西行之忧。因没有了代步的马,无法跋涉千里沙漠,又从集市上买了一匹马。但苦于无人引路,在瓜州又耽搁了一月有余,此时已到了初冬时节。正在玄奘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个名石?陀的胡人,送他出了玉门关,过了五烽燧,并且为玄奘更换了一匹识途老马。
又是一个繁星斗移、戈壁走兽的黑夜,玄奘在真理和信念之灯的指引下,向着大唐的最后一个关城玉门关走去。多么诗意的关名,多么雄浑的边塞。可玄奘大师却没有诗人的心境: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戌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就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不知能否顺利偷渡玉门关,怀着忐忑的心情,大师的叹息又怎么能闲。流银的瓠芦河、森严的玉门关,在黑夜的包袱里显得压抑和恐怖。
大概到了三更时分,为了不引起麻烦,他们逆流而上,在距关城10里左右的地方准备渡河。恰好河岸有一片树林,石?陀砍木搭桥,顺利渡过了瓠芦河,绕过了玉门关。然而,大师在这里却经历了他西行以来的第一次险境,险些丧生于这个胡人的刀下。也许是佛法挽救了他,也许是大师的庄严法相挽救了他,也未可知。但是,当今天我们望着玄奘大师驱马而过的玉门关,想起在大唐晨曦中负笈而行的背影时,真让人感慨万千,甚至为圣者的精神感动不已,这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夜过五烽燧
走出玉门关的时候,玄奘已是孑然一身,再也无人相伴,只有那匹“老瘦赤马”相随而行。在身心疲惫中,他数次出现幻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是这样记述的:“顷间忽有军众数百对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驼马之象及旌旗槊纛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法师初睹,谓为贼众;渐近见灭,乃知妖鬼。又闻空中声言‘勿怖,勿怖’由此稍安。”其实,这哪是空中之声,是年轻的心脏和坚强的意志力起作用。
到第一烽火台的时候,他本想趁夜取水而过,岂料还是被守烽的士兵发现,守将王祥意欲大师去向敦煌,大师对王祥说:“奘桑梓洛阳,少而慕道。两京知法之匠,吴、蜀一艺之僧,无不负笈从之,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亦忝为时宗,欲养己修名,岂檀越敦煌耶?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檀越不相励勉,专劝退还,岂为同厌尘劳,***树涅?之因也?必欲拘留,任即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王祥被玄奘的赤诚所感动,不但再不劝归,而且差人为大师装水备粮,亲自送出十余里。让玄奘绕过二三烽火台,直去第四烽燧。因为第四烽火台的守将是王祥的宗亲王伯陇。是夜到达第四烽,大师留宿一夜,拂晓出发,撇开第五烽火台,径直向八百里莫贺延碛走去。把虔诚的背影留在了大唐,留给了后人……
单骑闯沙海
八百里的莫贺延碛,古称沙河。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没有水草。只有白骨引行、驼粪指路,惟在百余里外有眼野马泉,吸引着玄奘以及他的老马漫无边际地在沙海中艰难行进。大师口念观世音菩萨及《般若心经》,行进100多里也没有看到野马泉,此时人困马乏,取水欲饮,却不慎将盛水的皮囊掉在沙中,转眼便一滴不剩。且又迷失了方向,走来走去总是在一个不大的范围盘旋。无奈之下想返回第四烽火台,但转念一想自己为弘法而发的誓愿,“于是旋辔,西北而进。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几将殒绝,不复能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求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即于睡中梦一大神长数丈,执戟麾曰:‘何不强行,而更卧也!’法师惊?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澈,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计此应非旧水草,固是菩萨慈悲为生,其至诚通神,皆此类也。即就草池一日停息,后日盛水取草进发,更经两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序。”
这段文字是记述玄奘西行路上最为惊险、性命攸关且最为精彩的文字。如果没有这匹识途的老马,玄奘兴许会命沉黄沙,《西游记》中也会少了机警识途的白龙马。我不禁在想,作者罗贯中为了把玄奘大师的人格魅力表现得更充分、更完美,是否有意安排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以表现玄奘的多面人格特征。这种四位一体的构思,是为了把玄奘的形象彰显得更饱满、更生动、更加深入人心。作者对玄奘大师的钦佩、崇敬可以说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致只有将他神化才能表达作者的心机。
今天,当我翻开《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走进《大唐西域记》,沿着1300多年前大师嵌入历史的足迹,用心去追随他伟岸飘逸的背影时,那走动在历史中的身影却忽然之间鲜活在我的眼前,总也挥之不去。鲁迅说:“玄奘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负笈西行走向真理的背影,注定当时大唐盛世雄浑大度、海纳百川、放眼世界的一部雄伟壮阔的开幕曲中一颗璀璨耀眼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