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在合肥开往山东菏泽的火车上,18岁的我,在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读到了这首诗。它的名字既浪漫又有几分武侠的味道,看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佩剑而歌。自那以后,这首24行230个字的诗,已经陪伴我、加持我整整27年。
我无法准确描述出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愉悦,就如同一波潮水将我轻柔地包裹。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座位上、过道中、车厢连接处,甚至座位底下,到处都是人。人们肆无忌惮的交谈声、笑声、鼾声,同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交织在一起。各种食物的味道、汗臭味,将空气搅和得很是污浊。此前,我昏昏欲睡,烦闷不已,盼望着这该死的、漫长的旅途早点结束。
这首诗的出现,让我忘却了所有。每一个字,每一行诗,如同一滴清水、一阵清风,让人心旷神怡。肉身仿佛离开了这喧闹的车厢,我好像受到了诸神的恩宠,变得幸福无比。甚至悄悄看了一眼周围,担心有人发现这个秘密。我默默地读着诗,独享着这巨大的幸福。
清晨,当火车抵达菏泽的时候,这首诗,也已经抵达我内心最深处。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火车站,那些诗句就在我心里,如同金色的火苗般摇曳、跳跃。之前的日子里,我是那么地孤单、无助,但现在,我有了这首诗的陪伴和加持,宛若胸中有了潺潺的溪流、有了炙热的火焰。
它们多么懂我:我已经等待过/并且还将继续等待/直到缺水的山头/种子能够成活/我不能接受颂词和祝福/直到受伤的鸟群在春天/重新找到故乡。每次读完开头这几句,简直会兴奋地颤栗:这首诗就是在写我,一个18岁的少年,在异乡流浪着、等待着,像受伤的鸟儿,渴望在春天找到故乡。
它们多么犀利:劈开寒冷 阴暗 虚伪/如果剑不说话/沉默是它最锋利的刃。我猜测,瘦小的身躯里,锤炼不出如此铿锵有力的诗句;孱弱的嗓音,喊不出这高亢嘹亮的宣言。写下如此犀利诗句的人,应该是位身形伟岸、意志如钢的男人。他肯定有好酒量、有灿烂的笑……
它们多么有力:包括马匹 帆影 枕边的泪/我错过的 正是我不愿拥有的/但我决不放弃怀中的琴瑟/它将飞渡我所有的道路和诗篇/我最终要到达的地方/必然是秋天。
是谁说过:“我们每天必须拿起武器,或许深知这场战斗无法大获全胜,但仍需要迎头而战,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较量!”可是,生活它逼得太紧,18岁的我招架不住。这首诗注入体内,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在与生活的较量中,时常凭借微弱优势得分、获胜,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千百年前,苏东坡已经写下了如我一样芸芸众生的渺小:“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当我18岁的时候,有一个素味平生的当代诗人,写下了这首《佩剑而歌》,那字字句句都是写我的,那坎坎坷坷和我很像的。20多年来,在飞驰的列车上,在安静的书房里,在眼含热泪或开怀大笑时,在滴水成冰的冬季,在万物生长的春天,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写、诵读过这首诗。
1997年,23岁的我,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可以牵手一生的知心爱人,我告诉自己也告诉她:我等待过,而且终于等来了春天;2002年,我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工作,给远方的友人写信:我决不放弃怀中的琴瑟/它将飞渡我所有的道路和诗篇/我最终要到达的地方/必然是秋天……
写得多了、读得多了,这首诗,好像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它让我的两腿更加粗壮、走得更远,它让我的脊背更加厚实、承受得更多。如果没有这首诗的陪伴和加持,我不知道如何能挺过一个个狼狈不堪的日子。
这首诗,也让我深深地领略到文学的巨大魅力。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写出如此直抵人心的文字。爱文学的孩子,不容易变坏;有文学庇佑的人,运气通常不会太差。我的笔就是我的船桨,我的书掀开来就是浩瀚的海洋。我游弋其间,享受着读书、写作的快乐,也把这种快乐通过笔尖分享给读者。
因为这首诗,我的人生变得与众不同。我很想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2021年春天,我终于在网络的海洋里找到了答案:张春,东北人,现居山东青岛。看他网上的照片,身形和我当初的猜想完全一致。他这样介绍自己:“好酒,爱诗,因为灵魂深处的寂寞而写诗,三十多年仍不肯罢笔,因为心中还有那个远方。”没错,好酒、爱诗、寂寞、远方,成就了这样一个诗人,成就了这样一首仿佛专门写给我的诗。
今夜,再读一遍这首诗,或许是第一万遍。面向北方,以此向诗人张春致敬、致谢,向文学致敬、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