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一种理想中来考察我的生活,那么生活的平庸将使我痛苦不堪。”
有人说,看到清晨红彤彤的朝阳喷薄而出,会有好好大干一场的豪情壮志。我全然没有这种念头。
星期一的早上总是特别倦怠。睡眼惺忪地走出小区楼房的铁门时,盛夏的日光已经把地面蒸烤得灼热。地铁特别拥挤,各式各样的人不约而同地匆忙在手扶电梯上快步行走。白衬衫,蓝T恤,连衣裙,牛仔裤。。。。。。在眼前晃动着一忽而过,像手持摄像机录下的不安定画面。
我想起桀骜不逊的少年时光,在角落里睥睨一切,观察姿态各异的人们,心中涌动的竟然是若隐若现的怜悯,仿佛只有自己的敏感多情才与这个世界的缤纷多彩更加般配。而如今,我逐渐走向衰老的脸上已经和所有匆匆路人一样,长时间停留着漠然的神情。
星期一的晚上,通常会和几个同事去打羽毛球,当汗水浸透衣衫,我能从有利的厮杀里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畅快。休息的时候,和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同事在露台上抽烟。他为即将迈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紧张而兴奋,幸福的不知所往。我忽然想到自己。如果生命是一段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的阶梯,我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踏在哪一级台阶上。
我把运动衫脱了搭在膝盖上,凉爽的夜风温柔地拂过裸露的皮肤。不知道风除了带走身上的汗水,还会带走别的什么?
起床。打开房里所有的灯。拧开煤气罐的开关。点火器坏了,要用打火器才能点着。“嘭”的一声,蓝色的火焰爆炸一般升起然后诡异地变幻着形状,发出“咝咝”的轻响。架上锅。倒入水。放进两个鸡蛋。盖上锅盖。
刷牙。淋浴。穿衣。
然后关火,打开锅盖。有时两个鸡蛋都保持完整,有时其中一个会裂开,蛋白在锅里扩散后凝结成张牙舞爪的模样。
周而复始的一天就这样张牙舞爪地开始了。
在地铁的人群中带着硕大的耳机听歌,把音量开得很大,虽不足以隔绝外界的嘈杂,可依然令人沉溺,幻想着自己是某一部电影的主角,要用怎样的配乐来映衬这样的画面,于是矫情地来是扮演,把头抵在车门的玻璃上,一副伤情的样子。然后列车到站,表演亦戛然而止。
走出地铁口,抬头看几十层高的写字楼,在有雾的天气里像一把尖刀插在云中。
电梯疾速上升,停止的时候有瞬间的失重感。打卡。在前台测体重以确定没有患上猪流感。和见到的每个人说早上好。打开电脑,开始卖命。
工作的间隙,从靠窗的座位往下望去,汽车像甲虫,行人如蝼蚁,爬行在分布规整的街道上。整个城市空气浑浊,高高低低的建筑鲮次栉比起伏延绵,向遥不可知的远方没有边际地扩张,烟尘起起落落。想起小时候的生物作业,用玻璃粘成巨大的透明箱子,装满泥土,放在墙角,然后去田野早蚂蚁窝,捉几十只蚂蚁回来放到玻璃箱里,用白砂糖给它们喂食,花很长的时间观察他们如何建立自以为无所不用的庞大王国。
我常常猜想,是否也有一双我们看不见的眼睛,向我们当初观察蚂蚁一样观察着在钢筋水泥的建筑里穿行的我们?
总是想把时间填满。以精卫的执着用一件又一件琐碎的事情去填时间的海,妄图填出一片坚固的所在,让自己脚踏实地。在行走的时候听歌,在等车的间隙看书,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也要在手机上记下那一刻的所思所想。我以为这是一种充实,未曾想这样盲目地填补,却恰恰证明了我颓唐的空虚,
温暖,美丽,爱情。。。。。。我相信这些充满梦幻的美好字眼,坚定地相信着。但同时我也深深地知道他们是稀缺资源,像沙漠里的雨水,像苏铁开的花。我常常沉浸在自己虚妄的世界里,流连于无人在意的漂浮遐想。无病呻吟么?我认为不是。
一个朋友说,我们痛苦的根源在于总是执着地追求我们不应该追求的东西。什么是该追求,什么是不该追求的?类似的问题通常会令我深陷无法自拔的泥沼,纠结于生存的意义这样大而不当的命题。唯一的出路是避而不谈,顺其自然。每到这些时候我都会想起上初中的时候,和几个青涩懵懂的同学在校园的青草地上围成一圈,慎重地研究“人为什么活着”这个许多人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都未必通透的问题。一个聪明的女同学给出了这样的答案:我为什么活着?我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而努力地活着。当时的我看着她在暖红的夕阳下说出这样玄妙的话,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娇小的身影也在我的心中变得高大而神圣。
无论哪一个成年人听到我们当时的对话,会为我们恬不知耻的清纯可爱露出宠溺的微笑吧?
星期三,吃早餐的时候看新闻,某个工地挖出了千年古董,某一座城市计划兴建亚洲最大的购物中心,某一位导演获得上亿投资开拍一部鸿篇巨制。。。。。。那些事情似乎根本与我无关,我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甚至忘了咀嚼嘴里的食物。
网上给曾经的好友打电话,隔着千山万水说着言不由衷的无聊话题,然后彼此附和地笑。偶尔有几秒略显尴尬的沉默,然后彼此都急于用不知道从脑海里哪个角落搜罗来的陈年旧事企图打破这种状态,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让对方说,最后我们都笑了。
再一次沉默的时候,她说她结婚了,我答应她结婚时送给她的狗狗在哪里?我困惑了,跌入空茫的记忆里,丝毫没有关于这个承诺的印象。
星期四,收到了很久没有联系的同学从西藏寄来的明信片,布达拉宫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以一种阅尽世间沧桑的姿态耸立着。她说,西藏和想象中的非常不一样。我问她哪里不一样,好了还是坏了。她说很多东西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好了也不是坏了,只是不一样。
我知道,我们的肉身与我们的想象,终于还是无缘的,只有自己知道那个虚幻国度的地大物博。仿若一封未寄的情书,如废名所说:就算它无法投递也罢,石沉海底,与你们岸上之人全无相干,我自己知道我前生无缘,遗恨人间。
下班后走进后街那家喜欢的小书店,音乐温馨。挑了一本散文集,一边走一边随手翻阅。记得似乎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有人苦苦追寻的东西,在另一些人的心里却从没有出现过。行走在拥挤的人潮里,我的呼吸和所有人的呼吸混在一起,被搅拌,混合,然后又重新被吸入肺部。可是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一个器官跳动的节奏是那么鲜明而强烈,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全然不同,那是我独一无二的信仰。后来的某个夜里恍惚醒来,忽然想起这句话,于是起身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翻遍全书也找不到。我又开始怀疑,不知道这句话是自己梦中的呓语,还是真真切切地印在书页上的字。
“空虚”与“虚空”,一模一样的两个字的不同排列,却暗示着迥然的深度。
星期五,周末终于来临。晚上去健身房,把百来斤的杠铃举起又放下,如此反复,气喘吁吁。有人在最后几下会发出仿若胸腔爆裂似的呐喊,而我总是憋着一口气咬紧牙关默默坚持。疲乏脱力的时候,在更衣室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越来越强壮结实的身体,觉得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弱。
星期六,一个人去话剧院看《恋爱的犀牛》,在身边的人爆笑的时候,竟依然沉浸在上一幕的悲伤里,静悄悄地泪流满面。很奇怪,好像总是可以不让自己开怀,仿佛只有在悲伤里才能确切地接触到生存的质感。
曾经最喜欢的歌手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开演唱会,我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当初的激情去排队买票,尽管他和从前一样依旧是我的精神偶像。只是似乎自己心脏的某一项技能已经退化,无法持续提供强劲的推动力。
星期天早上在家看了一部老电影,片名叫《西伯利亚理发师》。喜欢这样炽热而惆怅的故事,长久地沉溺于其中的情绪,难以释怀。有时也和朋友们一起看喜剧片,可常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笑,就像去听交响音乐会,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鼓掌。
下午躺在床上看书,为一段荒唐的历史而感到万箭穿心的疼痛,无法平稳地思考和呼吸。在床上卷缩成婴儿在母亲腹中的姿势,幻想着自己的人生能够回到呱呱坠地的那一天,然后重新洗牌,有一个美好的开局。
在这种幻想中睡去,做了许多残破的梦,努力地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终于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温光从窗口漫进来,轻柔地覆盖着我。一片空白的意识逐渐恢复,想起明天又是星期一了,特别让我倦怠的星期一。
晚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上在播一首粤语歌,是这样唱的: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有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最小说《岁月长,衣裳薄》
(是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