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随着时代的变迁,乡村已经成为我们记忆中的遥远往事。但那方曾经给予我们童年温暖的土炕每每想起依然令人神往。其实,它所给予我们的除了幼小身体中的无限暖意,还有蕴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亲情慰藉与乡土情怀,是我们对于土地与村庄的一种精神上的体认与归依。(责编:辛峰)
一方热炕暖暖和和
杨小云
年岁渐长,条件渐好,有关寒冷,有关冬季就像过春节一样,始终令人觉得缺少些儿时的朴实和韵味,那份专属的独特的记忆也永不再有。难忘家乡略显萧条却不失生气的冬日村落,难忘积满大雪的乡村土操场,难忘奶奶亲手缝制的厚厚的棉衣棉裤,更难忘那永远有温度睡着踏实舒适的一方土炕。
温室里待久了,人渐渐变得麻木、慵懒,倦怠。甚至生出几分无聊乏味。亦如舒适安逸的生活,总令人容易遗忘困苦和磨难,像沉溺于蜜糖罐子的蜜蜂,早已不留恋花的芬芳,采蜜的乐趣。温水煮蛙的平庸和自在,让我们不仅仅失去了去体验经历充盈的人生快乐,也忘记了感恩和怀念。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出生于渭北高原上一个贫瘠的小山村。可我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来自于童年,来自于那一片土地上春夏秋冬的更迭,生老病死的变化。冬去春来,岁月一年年。红事白事,人丁一茬茬。似乎什么形式状态都已改变,然而什么人情世故又都没有被改变。或许,这就是中国大地上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方水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脾气个性吧?
今年的冬天比起往年是有些冷,在零下十几度的时候便会听到很多人矫情地喊着“这气候太反常了吧!这节奏是要人命啊!”我想,或许是人们习惯于待在有暖气的房间,享受着恒定舒适的温度,忘却了冬季本应有的冷冽模样,也忘却了艰苦生活所给予人的坚强和自足自乐。
记得小时候,才过霜降,每到黄昏,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土炕烟囱里就会依次开始冒起青烟,那时候的人真的怕冷,怕寒夜的漫长,更怕漫长时光里食不果腹的饥饿。于是拥有一方暖暖和和的热炕头,便成了所有农人熬过整整一个漫长冬天最理想和最易实现的方式和夙愿。农妇什么时候烧炕,村子就从什么时候开始入眠,开始热乎。那青烟从窑洞顶、房屋上,从老李家、老黄家,从村西到村东,从山脚至山腰,欢欢喜喜地钻出来,顶着寒风呼呼地升上去,那缕缕或扶摇直上或东扭西扭喝醉酒般的身姿憨态可掬。这些用麦草做燃料的同根同族,在果实被人们填腹充饥食用后,又以熊熊燃烧释放热量后化成灰烬和浮尘的壮举,完成了生命向人类最后的爱心奉献。它们相互熟络地打着招呼,飘散着,飞舞着,拥抱着,说笑着,一会会,就由几十缕数百缕融合成一个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飘向遥远的天际,一起壮烈地赴死,一起勇敢地向生。这又多像我的祖辈!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起土里刨食一起土地上生活,生儿育女,扶老携幼,直到累死老死,又一起长睡于地底下!
想起那时候的冬天,想起那一方暖和的热炕,就不由得会想起那个冬天里烧炕的人。
外公患有腿疾,下地干农活多有不便。印象里的他干的最多的家务活就是趴在案板上擀面和圪蹴在炕洞门前烧炕。外公烧炕,是要用时很久的。太阳刚一落山,他就会提着笼一瘸一拐地去麦场上撕麦草。穿着因为旧了有些变形松垮的大棉鞋,他噗塌噗塌地向前挪,我就跟着他身后跑,抢着要去麦草垛帮他,可他总是说:“你不撕,这麦草要从一边慢慢地来,撕的缺口大了不整齐,看让人家把咱家麦草偷了去点炕。”他说时一脸的严肃,我却忍不住想嗤之以鼻“哼!这么大一个麦草垛呢!还怕别人家偷吗?”可仔细一看,偌大的一个麦场还就数外公家的麦草垛撕的齐整,像一个身体有点小缺陷的人,虽然被一天天地撕开了一个小豁口,远远望去,却不失大型上的端正,精精干干地矗立在周围一堆乱蓬蓬松塌塌的麦草垛中间,很有自己的脾气呢!外公撕了满满一笼,又认真仔细地把麦草垛的洞口用他准备的蒿子草护住,拍拍手才放心地回家。走在前面身材矮小的他,吃力地挽着笼柈,左右摇晃着身子,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气,我居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外公开始点炕了,他先给炕洞门前的地上铺一把麦草,自己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把笼里的麦草一把一把地塞进炕洞,又用烧炕的黑棍子把麦草慢慢地推进炕洞里每个角落,一根火柴被外公粗糙弯曲的手指头夹着,“呲”地一声,火柴点着了麦草,外公浑浊的眼睛随之也亮了起来,他蜷在炕洞门前不停地用手里的黑火棍拨拉着正在燃烧的麦草,眼睛时不时地瞄着趴在炕上的妻儿。一闪一闪的火光舞蹈着,映在外公布满皱纹的古铜色的脸上,那是一副丝毫不敢马虎的表情,似乎怕有一根麦草不能被充分燃烧而浪费掉。
吹倒风时,外公会被从炕洞门窜出的浓烟呛得咳嗽流眼泪,这个时候趴在炕上的我会大喊:“外爷,快把炕洞门关上!快关上呀!”可他却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咳嗽着依然不慌不忙地翻动着炕洞里的麦草。不过,我外公烧的热炕温度适中还耐实!保证数九寒天一整个晚上都是热乎乎的,我们一大家人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睛就又会看见他趴在炕洞门前,往炕洞门里塞煨火的麦薏(彬州方言:小麦脱粒后麦草上的碎屑皮)。
烧炕还真是个技术活!有炕烧的太烫了,半夜一家人热的睡不着,爬起来掀起铺盖往凉里晾的,有等不到天明炕凉了家人嘟嘟囔囔穿起衣服裹紧被子再躺下的,还有的人烧的炕一边能炒豆子一边又冰的像鬼脊背,惹得一家人半夜爬起来倒着位置睡的。我上初中的时候父母不在家,因为有晚自习,我妹妹便负责每天傍晚烧炕的任务。在一个大半夜里,熟睡的我俩被浓烟呛醒了,睁开眼睛我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妹妹躺着的脚底下正在冒烟!我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起她身上盖的被子朝地下扔去,这下倒好,已经着火的被子在猛地煽起的风里忽的一下烧的更厉害啦!看着突然身上没了被子吓得发抖的妹妹,我厉声吼道“你是怎么烧的炕?是不是把麦草填进炕洞没摊平堆在一起啦?!”她一边委屈地啜泣着一边小声说:“我怕天不明炕凉了,就把妈以前扫的煤沫子(煤渣)铲了一铁锨进去。”“天啦!一铁锨煤沫子!你是要把咱俩烙成烧饼吗?”
我俩哭丧着脸穿起衣服,妹妹负责去厨房的水缸里用盆子端水,我负责蹲在炕上用水浇灭还在冒烟的火洞,等水缸的水被撅着嘴巴的妹妹舀完了,炕上的火星才被我消灭干净。可此时被扔在地上的被子还在冒烟,灭火的水没有了,迷迷糊糊的我们也瞌睡的不得了,于是我提起被子顺手搭在了外屋的写字台上,我给妹妹说“睡!还早着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一阵浓烟呛醒了我们,我爬起来跑去外屋一看,天啦!搭在写字台的被子居然呼呼地又着火啦!居然引燃了写字台的油漆桌面,吓傻的我一把扯起被子,疯了般拉开房门,此时此刻,外面正大雪纷飞,寒气逼人,我气势汹汹地把被子扔在了雪地上,“哼,不是想烧的很吗?这下子你就尽情地燃烧吧!我看你还能烧成啥样!”爬上炕时,妹妹从被窝里露出惊恐的眼睛问我“姐,又咋啦?”我没好气地说“你明天烧炕时再加一铁锨煤沫子!”
第二天大清早,来喊我一起上学的娟梅一看到我,哈哈大笑直不起腰来。我莫名其妙地问她“你瓜笑啥?”她不由分说把我拉到穿衣镜前,天啦,镜子里一脸乌黑的我咧嘴一笑,只看到两排白牙!
记得村子里有个老刘爷,生有五个儿女,家大人多,每年的那点麦草怎么能够一个冬天七口人的三个大炕吞吃?于是一到秋天树叶飘落时,老刘爷就会呼儿唤女地领着一家人去路边扫树叶,勤快的他也天天去山上割一大捆蒿子回来。就这样,一个麦草垛、一大堆干树叶、一个摞的整整齐齐像小山似的蒿子摞,也就足够可以让一大家子暖暖和和地熬完冬天。
“一个老牛,有多么(没)少都驮上”是一个古谜语。但凡北方的农村人估计都知道谜底。然而,这个“老牛”还有一个作用。那时候的冬天,小孩子们都穿着厚厚的絮着棉花的大棉裤,每每遇到下课尿急,冻得红彤彤发肿的手却不听使唤,一下两下怎么也解不开裤带,往往等到第三下时就已经解决在裤裆里啦!这下倒好,索性就捂在裤裆里,反正穿的那么厚别人也看不出来!等到放学回家吃饭时,才脱下裤子让母亲摊在热炕上烘干。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吃完饭一起去张军家喊他上学,可钻在被窝里的他却死活不让我们进他家的门,我们质问他为什么?只见提着一笼麦草走进院子的张军妈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快去吧,记得帮他下午请半天假,我才准备给他烙棉裤,他光着屁股去不了啦!”
现如今,我们的日子红红火火,冬天也是红红火火。即使再寒冷的天气,曾经家家必备的热炕也已经退出了 历史 舞台,在有暖气的生活里,陪伴我们的有记忆里那方暖暖和和的热炕,那些艰难岁月中心里揣着浓浓爱意的人,以及那些一想起来就让人心暖的往事!
作者简介:杨小云,彬州市人。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全民悦读彬州阅读会会员,咸阳市诗歌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