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赏析
读张爱玲的散文有如看一条小溪,娓娓流过满是青草红花的两岸,即使遇着一两处突兀的山石、三五个湍急的湾,那碰击也是极温柔婉转——但你又绝不会觉得它肤浅,因为溪底有柔长的水草和招摇的小鱼……又如沐浴在夜深时的月色中,宁静、苍凉、缥缈,偶起的冷风吹在脸上,禁不住打个寒颤。
一
天才梦、心愿、秋雨、说胡萝卜、谈跳舞、谈女人、谈画、论写作、谈吃穿、谈周围的人事……。她仿佛一个隐匿在角落的看客,安静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小块风景。哪管它此外天翻地覆,山河破碎。
她用的虽然是一些人生的边角料子,却在边角料的内面衬上昂贵的皮里子,把它做成了一朵好看的花。《有女同车》讲的是自己在电车上见闻几个女人议论各自的恋人或儿子。前面是大篇幅的素描,那些是边角料子;最后一句是里子:“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一下子新意翻出,化俗为雅。把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段陌生化,再添上一笔意味深长的点染。摹写生活易,将生活陌生化也不难,难的是最后的一笔点染。这正是张爱玲的功力。
还有一类张爱玲的散文篇章,简直就是直接截自原汁原味的生活,比如《炎樱语录》。其记载的是张爱玲的好友炎樱的一些妙语。“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显示了女性的才华和机智,是赞许的意思。
这类散文虽然是直接截自生活,但这种截取本身就体现了一种艺术的眼光。
张爱玲的散文几乎篇篇都有一些个让人叹为观止的比喻,它们散见于文字行间,如落花依草,令文章增色不少。“她的脸型扁凹,脸上是一种风干了的红笑——一个小姑娘羞涩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晒干了的。”(《华丽缘》)这是写一个老妇人的笑。在《爱》这一篇短小的散文里,看张爱玲是如何阐释“爱”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寻不着山盟海誓、天荒地老的缠绵,只独独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令人感动,耐人寻味。在现代作家中,钱钟书的比喻幽默、旁逸斜出,偏知性;而张爱玲的比喻精致、清丽、寒冷彻骨,偏理性。我以为,这是因为钱钟书把人生当游戏,张爱玲视人生如寄。
二、
张爱玲安于生活里点点滴滴的寻常人事的品味,这与她的性别不无关系。但另一方面,这也是张爱玲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所决定的。“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记趣》)“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烬余录》)在张爱玲的眼里,人是孤独、可怜、痛苦的;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所以,“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传奇>再版序》)所以,“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 (《烬余录》)但是,在她那些沉迷于小欢悦的文字里,又不时飘过烟云一般的伤感。“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觉得自己的手,在阳光中也是一件暂时的东西……”(《华丽缘》)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管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传奇>再版序》)
三
“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自己的文章》)正是因为这样一种审美偏好,在张爱玲的散文特别是那些较长的散文里,总会有意无意地转入顾影自怜,感时伤世,营造出一种孤独、凄怆而又美丽的氛围。这样的句子段落在她的散文里俯拾即是:
“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我看苏青》)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私语》)
“人生恐怕就是这样的罢?生命即是麻烦,怕麻烦,不如死了好。麻烦刚刚完了,人也完了”。(《论写作》)
“从人头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烬余录》)
张爱玲写的是不彻底的人对乱世的无可奈何,对岁月的屈服。他们不配享有悲壮,然而到底是苍凉的。
因为是乱世,所以执著于日常生活;毕竟是乱世,又摆脱不了茫茫的末世感,怀着末世感,珍惜每一个日子,仿佛看夕落时分的风景,苍凉而美丽。这就是张爱玲散文的魅力。张爱玲后期的散文正如她说自己:“我也只能象一朵花一样静静地老去枯萎……”
在这个日益浮躁的时候,我们渴望一种俗而雅,雅而俗,思之泪落而又穿越灵魂的感动——象张爱玲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