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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有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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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

?文 / 黎采

这个世间,有什么是我每次遇见都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的?有竹。

竹,就是竹。一生一世,着青衣,修清心,不染尘埃。幸有竹,入眼来。

记得那些年,在家乡高坪镇的任何一个村庄里,邂逅竹,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坡上坎下,分布着一片片野生的竹。农房周围,点缀着一丛丛农人栽植的竹。竹,竹,竹,竹竹竹——闭上眼睛,竹就出现在我心里了。从此,一直在我心里了。

那时的农房,多是土墙屋、石墙屋或板壁(木板)屋。墙是泥土、石头或木头的颜色,那是有呼吸的颜色,似一种婉约的依恋。门窗多为木制的,配以古朴的门锁、门环,像一种真挚的守卫。屋顶做有飞檐翘角,盖着整齐的灰瓦,如一种沉默的等候。这样的房子,有竹相衬,自然是极好的。不管是金竹水竹,还是冬竹南竹,或是三两根挺立在屋前,或是一小丛摇曳在屋侧,或是一大片葱郁在屋后,一座农房便仿佛拥有了一种自在而超然的气韵,显出一种简单又丰富的美来。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安然。而安然,其实是个奢侈品——多年后,我住进了城市,离那些有竹农家越来越远,我才发现这一点。这不是个可喜的发现。但悲哀也无从悲哀。

要知道,大多数农家栽植竹,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用”。尽管美也是一种用,而且农家也用了。只是农家不知不觉地用了。

乡村生活,或许看起来总有恬淡闲适的美好,但只有长年累月生活在乡村的农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有时候,美,在贫苦的生活面前,是个缥缈的概念。饿着肚子,吃“美”还是不顶用。

可也奇怪了,偏偏就是那些个把竹子当作有用的东西而进行各种“用”的农人,不经意间在村庄的某片竹林边慢慢走过或者静静停驻,方能瞬间生出打动人心的美来。我想,是否一个农人也如一根竹子,在天地间站立,在光阴里成长,在风雨中坚强,无问苦乐,本色不改。所以,当农人与竹相遇,才那般的和谐,才有无边的美蔓延开来。那是生命的淳朴之美,散发缕缕芬芳。那是生命的磅礴之美,充满巨大力量。

我是农人,我需要竹,我栽些竹,我有竹可用——这就是真实,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真实。

需要用竹了,农人握一把磨得锋利发亮的镰刀,走进属于他的竹园里,犀利的目光扫过整片竹林,竹林轻轻一颤,继而一笑。竹的智慧,人也许一生都学不来。很快,农人锁定目标,蹲下身子,手起刀落,竹屑纷飞,一根根竹子倒下,缓缓倒下。沙沙的声响是一根竹子倒地之前最后一次在竹林里的歌唱,也是告别。农人似乎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再次挥刀,剔去枝叶,一脸平静地把青青竹竿扛回自家小院子里。

接下来的事情就得由篾匠来做了。一户农家里,若有个会编织竹器的,自然就不用外人动手了,不然就要请篾匠来家里做了。篾匠一般会用专用的篾刀把挑选好的每根竹子的各个竹节处削光滑,再破开竹子,削去竹肉,一根根竹子就变成一匹匹宽窄不一、厚薄各异的竹篾了。

用新鲜的竹篾,可以织筐筐、织背篓、织簸箕、织筛子等。手艺高超的篾匠,常常会别出心裁地织出各种精美的几何图案。可以说,一个背篓、一把筛子,既是农家用具,也是艺术品。砍回家的竹子,农人不会将其全都划成篾,而会用一部分竹子做竹椅、做晾衣竿、做栅栏、做连枷等。呵,竹之用途,还真是难以尽述呀!哪个农家不需要用竹呢?有竹,一个农家才能更容易地拥有生活中所需的各种竹器;日子,才能平平淡淡或者有滋有味地过下去,带着竹香过下去。

我家也有一片竹林。现在依然青翠如故。竹林旁的石墙老瓦屋,早已被拆除,只剩几截布满岁月划痕爬满点点青苔的断墙,以及飞扬不止的竹叶和尘土……

每次回到这片竹林边,我总是感到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说不出一句话。我不必说一句话,我就在跟这片陪伴我童年时光的竹林叙旧。我微笑,竹点头。

春天里,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常常在竹林里玩呀耍呀。谁先发现新冒出泥土的竹笋,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一声惊呼后,我们就围在竹笋边乐开了。竹笋是竹的孩子,孩子看见孩子,快乐是真快乐。瞧着竹笋那个朝气蓬勃的劲儿,好像要把空气也顶破似的。母亲到竹林里来,一边叮嘱我们不要弄坏竹笋,一边又顺手掰几根洒满阳光或露珠的嫩竹笋,放进竹筐里提回家,洗净,切成丝或片,和腊肉炒着吃,香气缕缕飘散……

冬天里,下雪了,绿竹,白雪,那是一场惊艳的相遇,造就一种极致的清新。绿白相间,绿白相依,让绿更绿,让白更白。一些竹被雪压弯了,格外有韵味。平日里直挺挺的竹,也只有雪,才能让它弯弯腰。而且弯得那么心甘情愿,弯得那么千娇百媚。雪化了,竹又慢悠悠地挺直身子,好像不记得雪曾经来过……

从春到冬,这片竹林好像天天都是一副漫不经心又精神抖擞的样子。所有竹笋忽地一下子就长成风华正茂的竹子了,所有新生的竹根向土地更深处扎进了。一些风华正茂的竹子被砍走了,一些竹叶把竹桩以及竹桩上的刀痕掩盖了。风摇翠竹,竹影婆娑,若有思,若有诉,似无伤,似无愁。

冬去春来,这片竹林好像也没有长得更茂盛一点。你说吧,竹子还真是有意思,每一根竹子在做竹笋的时候,都是拼了命地向着天空疯长,等到长成一根高大挺拔的竹子了,那疯长的劲儿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像是忘记了继续长这件事。这样也好,多年以后的我再看见这片竹林,感觉和年少时看见的这片竹林是一样的——这是错觉。错不在我,更不在竹。错一会儿又何妨?

我没有产生错觉的,是这片竹林的确还在,在村庄一角以“活着”的姿态存在着。不少人家的竹,早已荒芜,消失,成为一种远去的记忆。

如今,农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迫切地需要用竹了。

习惯用竹器的农人已慢慢老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再为自己添置一件新竹器了——人活到一定的岁数,跟“旧”就难舍难分了,只有尽量留存那些“旧”,才能恍然留住自己的许多过去,只是,终究什么也留不住。也许,那些褪了色变了形的竹器还能用呢,人已经入了土。

而那些在竹林里玩耍过的孩子也已长大了,陆续奔向山外了。他们的生活里,竹器,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是被遗忘的东西。老家的竹林,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后来,一个一个村庄里,一些竹子,说没就没了。一些情趣,说变就变了。

话说回来,那些毫不犹豫奔向山外的年轻人(包括我)到底寻些什么去了呢?这没有唯一答案。我只能说,也许有的人是去寻另一些“竹”去了。比如,去寻“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的竹,或“竹影和诗瘦”的竹,或“此君志欲擎天碧,耸出云头高百尺”的竹,或“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的竹,或“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竹,或“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的竹……

一个人,长大后,一些想法有时就飘浮在空中了,人也跟着飘了,浮了。飘浮着,会让人隐约觉得:竹在诗里,竹在远方。诗和远方,从来都是诱惑。于是,一个人,开始寻找。执着地寻找。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无限向往的竹,这是激发一个人寻找的动力。这让一个人意气风发,脚步铿锵,目光炯炯。这甚至散发生命的无限光辉。

可是,一个人心中向往的竹究竟在哪里呢?这可能一生都找不到。也可能终于在某一天,一个人忽然发现,干嘛要赶那么远的路呢?自己向往的竹不就在故乡的老屋旁边吗?那一刻,一个人的脚步就停住了,一个人的眼神就温和了。那一刻,一些竹就复活了。在一个人的心里复活了。

你,有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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