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汤姆猫
母亲迷上了汤姆猫游戏。迷上的时候,她手里还只有一款我淘汰下来的非智能手机。
迷上这个游戏,起源于我买了一款新的触摸屏智能手机。新鲜劲过后,下班在家的我经常随手把手机丢在茶几上。母亲收拾茶几,无意中碰开了屏,碰巧又触到了汤姆猫的图标,吓着了,不敢去动。心里呢,却跟猫抓似的。
后来会玩汤姆猫,估摸着是从闪羊羊那儿学来的。晚上我在书桌前码字,偶尔扭头看客厅,就见母亲和闪羊羊两颗头挤在一起,捧着手机嘀嘀咕咕。偶尔也能听见闪羊羊叫唤:奶奶,我说你错了嘛,还不信?你看,晕啦!
心下便犯蒙,一老一小在干嘛呢?啥晕啦?却是见母亲抬头,迅速地望了我卧室和闪羊羊卧室一眼,按了一下闪羊羊的头,低声说着什么。
旋即,闪羊羊仰身背靠着沙发,笑得咯咯咯,小身子一抖一抖,前仰后合。母亲赶紧抽出手去蒙闪羊羊的嘴,闪羊羊小手捂着嘴便跑,一边跑一边偷着乐,母亲起身去追,俩人儿在客厅里穿花儿。
其时,本科毕业的我在噼哩啪啦敲击键盘,从教师岗位上退休的父亲在闪羊羊房间里看电视关注新闻。不识字的母亲,上小学二年级的闪羊羊,在客厅绕圈儿。
周末,妹妹、妹夫过来了。
闪羊羊缠着妹夫玩游戏机。妹妹和我一人一台笔记本电脑,趴在茶几上一个看小说,一个淘宝贝。父亲在书房台式电脑上点来点去。
母亲,窝在沙发一角,打瞌睡,头猛地一点,马上抬起,朦胧地望我们一眼,隔一会儿又是猛地一点,再抬起。周而复始。
眼睛的余光扫到了,便说:妈,你何不到床上睡去?在这儿打瞌睡,不怕着凉?
母亲强睁大眼,说:我没打瞌睡,我不困。
刹那间,读出了下面的潜台词:我不困,我只是无聊。
我四下望望,吆喝着:都不玩啰,打牌来,打纸牌,“斗地主”,“拖拉机”!
这都是母亲爱的玩纸牌的方法,也只有在玩纸牌时方能显出她行家里手的能耐。没人响应,母亲刚准备起来找牌的身子,有些迟疑地缩了回去,尴尬的笑凝在了脸上。
闪羊羊救了急,头都没抬说:牌不好玩,奶奶爱玩猫。
猫?还没反应过来,妹妹接了一句:汤姆猫?不会吧,妈还赶时髦玩汤姆猫?
事实证明,母亲不仅会玩汤姆猫,而且还玩得颇有水平。
母亲玩她的猫游戏,我们玩我们的,各人自得其乐。
母亲捧着我的手机,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轻轻碰猫的身体,便有打嗝一样的声音,或是“唉哟”的叫唤;声音一出,母亲偷偷地瞧我们一眼,又埋下头,再碰一下,声音渐次响起;见我们没有大的反应,母亲放松了许多,触碰的频率快了,发出的声音类型也丰富了,有时是放屁的“卟”,有时是打哈欠的“哈”,有时是喝牛奶的“咕”,有时是刮屏的“呲”,有时是敲锣的“咣”,有时是鸟飞的“嘎”……
母亲就笑。开始是浅笑,还没散开,就昙花一现,没了;继而是咧嘴笑,戴假牙多年有些干瘪的上嘴唇,都包不住门牙和犬牙,连磨牙也现了部分;再后来就是豪爽的大笑了,一边笑,一边说:真好玩儿,真好玩儿,亏他们想得出来!神情,姿态,与在一旁玩赛车游戏的闪羊羊无异。
母亲最喜欢的,还是坐那儿自语,再听汤姆猫摹仿。
喂——
喂——
你无聊——
你无聊——
你是个坏东西——
你是个坏东西——
哈哈哈——
哈哈哈——
……
就像是在空谷里耍着玩的回音,又似养了一只不怎么灵巧的鹦鹉,话是一样的话,调却变了去,滑稽得很。
母亲听着却乐,而且真乐,脸都跟过去做绢花的皱纹纸似的。这纸呢,有时在绵软的沙发一角,有时在微风习习的飘窗前,有时又在夕阳无限好的楼顶露台。
能够玩汤姆猫的我的手机,成了母亲爱不释手的宝贝。
我跟妹妹一合计,干脆在母亲生日前夕买了一款智能触屏手机,送给她作生日礼物。她翻来覆去地看,摩挲,就是不敢开锁,说是怕弄坏了。
妹妹笑哪有那样娇贵,自己的东西,怕什么弄坏,坏了再买。逗得母亲连连说,那哪能啊?要钱的,贵着呢。
说归说,笑归笑,妹妹给母亲的手机下载了汤姆猫游戏软件,还有时兴的“愤怒的小鸟”,都把标记摆到了屏上显眼的位置。
母亲玩的最多的还是汤姆猫。母亲或喜,或嗔,或笑,或骂,或轻声细语,或粗犷嗓门,汤姆猫亦如此,就像是调皮的孩子在懵懂地学说话。时间长了觉着腻歪,母亲却乐此不疲。
有了汤姆猫的日子,看不了书也玩不了电脑的`母亲,不再寂聊无事,也更寂聊无事。
一天,听见母亲在客厅笑得不止,中间夹杂着侄儿清脆若铃铛的声音。出去一看,母亲抱着几个月的侄儿,正手把手地教小人儿玩手机。
熟悉的游戏声音,不用问,准是玩汤姆猫。才想起,从侄儿出生到如今,母亲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坐下来,悠闲地玩汤姆猫了。
母亲一边教一边笑,笑声又被汤姆猫复读机似的回放,偏这复读机还是变音的,加快了语速,听起来别扭,又有特殊的效果。小人儿先是好奇地盯着手机,见大人笑跟着茫然不知地笑,边笑边环顾四周。慢慢也看出了点门道,试着伸出手指去摸,摸对了呢汤姆猫就有反应,小人儿就吓得赶紧缩回手;试了几次,很快就觉着这是个有趣儿的东西,胆子就大了起来,懂得有意识地去点那些能让汤姆猫发出声音的地方,然后就乐呵,就得瑟。
小人儿除了能发出“妈妈”、“爸爸”的音节,最多的就是“啊”。他对着汤姆猫“啊”,猫也“啊”;他稍提高声音再“啊”,猫也跟着稍提高声音回应“啊”;他抬头看看我们,有些迷惑不解,声音再大一点地喊“啊”,猫同样大声地回“啊”。小人儿不甘示弱,一声比一声大,猫亦如此,像两个人对上了在吵架。
母亲听了乐不可支。
我们亦乐不可支。
冬日里的念想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今年进了三九,气温反倒升高,一直到四九,都如小阳春。暖烘烘的阳光透过窗户爬进了屋,明媚了窗台,也明媚了人的心。
母亲坐在那铺呈开去的一片暖里,捧着手机笑。凑过去看,手机里正放着侄儿洗澡的视频。
母亲递过手机,说:给你看看。多有趣儿啊。前几天去看你外公外婆,给他们看了,都乐得不行,直夸重外孙长得好,个儿大,壮实。还有闪羊羊小时候跳舞的,我也弄给了他们看呢,他们喜欢得不得了,直说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么聪明呢?
那神情,颇有些洋洋自得。
侄儿洗澡的视频,我见过,不止一次,而且都是母亲拿了手机给我看的。那是母亲在给小人儿洗澡时,妹妹觉着好玩用自己手机拍的,又倒到了母亲手机里。母亲经常拿出来放,我便有幸一次次地重温。现在母亲又给我看,我还是接了过来。
热气氤氲,小人儿咯咯地笑,欢快地拍打着水,溅起一轮又一轮或大或小的水花儿,张得夸张的嘴巴,涎水嘀嘀答答地落。兴起的时候,完全就是手舞足蹈,蹬得水四溢,脸上满是亮闪闪的水光,纤弱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胖嘟嘟的小身子附着朦胧的水雾,又被桔色的灯光裹着,更觉圆润可爱。
闪羊羊跳舞的视频,还是他三岁多的时候用手机拍的,给母亲转到了她手机里。
闪羊羊是个俊孩子,小时候尤甚,那时又好表现,刚从幼儿园学了舞蹈,就急着回来表演给我们看。歌曲是《喜刷刷》。他穿着喜庆的红衣,随着音乐在那儿伸胳膊伸腿儿,身子扭来扭去,每到唱到“嗡嘛”的时候,就撅起粉嫩的小嘴儿,那个萌劲儿,真能把人萌翻。偏这个“嗡嘛”又特别多,当时在一旁跟着和的母亲,直接笑喷了不能再跳下去。
如此可爱的两个重外孙儿,两个耄耋老人瞧着,还不跟看稀奇一样?
不用母亲描述,我都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个场景:温暖的烤火屋里,大铁炉炉膛里木柴噼叭作响,炉上的南瓜壶咕嘟咕嘟唱歌,塑料纸封的老旧木窗户外风呼啦啦跑,借着这一方唯一的光亮,俩老人凑到一起,枯枝一样的手颤抖着把手机摆得老远,眯着老花眼,瞧了又瞧,边瞧边啧嘴。外婆许还会说:威武,真威武啊!现在的人,从小就享福就厉害啊!现在我连重孙重外孙都有了好几个,活够哒,可以闭眼睛哒……
母亲呢,准会在一旁嗔怪:只有那个妈,快过年了,说什么不好?外婆便嘿嘿一笑,继续看她的重孙儿表演,水花儿,嗡嘛,嗡嘛……
八十几的小孩儿
冬里连续的强降温过后,外公外婆都病了,恰恰跟他们一起住在老屋场的小舅舅、小舅妈出了远门。
外婆把电话打给了隔山又隔水的母亲,说:我和你爹都感冒了,咳得不行,胸窝儿又不舒服闷得很。前两天请医生瞧了,吃了药,还挂了针,没咳了,以为好了就停了药。哪晓得又犯了?外面都是雪,他们又都不在,我和你爹连个医生都请不来,就给你打电话了。
母亲听了就开始埋怨外婆:您儿看您儿们,八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这么糊涂?治又不完全治好,当自己还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屋高八远的,给我打电话,我能怎么办嘛!
许是外婆在那边唯唯诺诺的,母亲又数落:知道还不注意?冷得没得法,也不晓得多穿点儿。他小舅舅们又不在,您儿们病了跟前连个服侍的人都没得,不是自己找罪受?
那语气,活脱脱在教训不懂事的孩子。
母亲历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得狠,其实已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好在父亲有医生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请了医生,医生也保证当天就去给两老人看病。母亲才多少松了口气。
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还是外婆打来的,问医生怎么还没去。再过一会儿,外婆再打电话来了,说医生已经去了,挂着针,还烤着火,穿得也多,等药抓回来了,一定按时吃药。怎么感觉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诚惶诚恐地面对家长认错,并作保证。
母亲也多了件事,一日三餐地打过去问:您儿们吃药没?吃饭没?好些没?那边也老老实实地回答:吃药了,吃饭了,好些了。直到电话里再也听不到些微咳嗽,母亲监督官的工作才算圆满地完成了。
辞年回来,母亲说外公极爱吃蜂蜜,而且是本地土蜂产的蜂蜜。
那天出去办事,中途闲暇时间跑菜市场瞎逛,碰巧看到了一处挂有“神龙架野蜂蜜”的招牌。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进去让老板把货拿出来瞧瞧,凭感觉觉得是真的,便花了高价买了两斤。
回家父亲母亲一尝,都说是真的。母亲更是眼前一亮:呀,多去买点儿,爹喜欢吃。他又舍不得钱,自己买的哪是蜂蜜啊,纯粹就是白糖加蜂蜡子熬的。
父亲听命,去买了十二斤回来。我和妹妹说这下够外公吃的了。母亲嘴一撇:这哪够啊?爹吃蜂蜜又不像我们冲水喝,他都是一勺一勺直接喂嘴里。
我和妹妹一听,立马说这不行,会烧了胃。
母亲再给外婆打电话的时候,告诉外婆:妈呀,我们给爹买了十几斤蜂蜜,到时托人带来。您儿跟爹说,吃太浓了不好,伤胃呢,啊?不是怕他吃了,是真的对身体不好。外公是倔脾气,年轻的时候就比牛还犟,又不多言,岂会听外婆转述的?便有些任性,又似跟谁致气一样,仍然我行我素。
母亲知道了就恼火,觉着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可转而又乐呵呵地释然:他爱直接吃就让他吃,吃多少都没关系,只要吃得下,吃没了我们再买。伤胃就伤胃吧,又还伤得了多久呢?
也是。
外公八十四,外婆八十,居住在童话城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