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出嫁的时候,我正在学校里读书。放晚学回到家,见一地的爆竹碎屑随风起起落落。亲戚们已经走了。嫁女儿不同于娶亲,娶亲的是新人进家才到高潮,嫁女儿的女儿离家就算落幕。因为脑炎而致耳聋的大哥还在哭泣,有邻人一旁相劝。不少邻居都在谴责二嫂三嫂,她们在我大姐出嫁离家时跟着送行。乡俗里,嫂子送姑一世穷。可以想象大姐当时是如何的难堪,于是我一个人就坐在河码头上嚎啕大哭。大姐就是从这个码头上了迎新的船离开娘家的,她走的时候,姐夫并没有来,说是等亲,姐夫在他家等着新人,然后接上岸。
姐夫生得很魁梧,如果不说话,一看上去就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汉。农村里以根老基实为前提,相亲时,面相很重要。姐夫第一次到我家时,非常木讷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他父亲就不断撒烟并给我侄女一个红包,于是二嫂就快活地从中竭力撮合这门亲事。算起来,二嫂和姐夫是一个门头上不远的姐弟,大姐这门亲正是嫂子父亲牵的线。我的父母看姐夫还算入眼,就替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姐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姐在我们兄妹七人中,心眼最实在,从不知道躲奸耍滑。估计我的父母当时出于给大姐找个老实人家,安分守己过好日子就行了。定亲之后,姐夫一个人到我家做客,他手足无措地不敢站不敢坐的,我父母还是认为他太老实,而我们就替他感到难受。言语间,才知道他大字不识一个。出身渔家的姐夫他们一家兄弟们大多没念过书,什么待人接物的礼数一窍不通。来的次数多了,大姐渐渐发觉姐夫是个文盲也就罢了,有时竟到木讷愚钝的地步。大姐反悔了,坚决要退掉这门亲事。我的父母亲如果这时能够旗帜鲜明地帮他们女儿一把,那他们二老在我们兄妹眼中就真是太完美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里定过亲比现如今结过婚还严肃,父母亲明知道对不起大姐,还是竭力说服大姐认命。我有个干弟弟,他妈妈为了帮助我妈妈,在大姐房里劝了整整一天,前朝后汉的、张家李家的举了很多例子,始终说明一个道理:嫁给老实人比嫁给聪明人要实在。大姐在闹退亲的事情通过二嫂之口很快就到了姐夫他们家耳中。为了怕夜长梦多,姐夫家派人前来择日迎亲。就这样,刚刚二十岁的大姐从此一脚踏上了艰辛的求生之路。
大姐婚后每次回娘家,我妈妈总是围着大姐转,但看到大姐有说有笑的,就觉得很欣慰。而当大姐离开娘家时,妈妈都要看着大姐走到看不见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回来。直到有一次大姐满身伤痕地回来,妈妈才知道自己真错了。姐夫在新婚当日,竟然把吐了自己吐沫的饭端给大姐吃。他们那里的风俗就是妻子如果吃了丈夫的吐沫,以后就对丈夫言听计从了。姐夫自己虽然没有主见,但对别人的教唆很是相信。他对大姐稍不如意,就拳脚相加。刚开始,大姐总是要等伤好了才回娘家,后来次数多了,新伤不等旧伤去,无法遮掩了,我妈妈终于知道她犯了致命的错误。母女俩一顿痛哭后,我妈妈还是劝说大姐认命。“才结婚的都是这样打打吵吵,过几年就好了。”妈妈违心地说。大姐离开娘家时,大姐一路哭着,妈妈也就一直陪着哭。大姐走远了,妈妈还在哭。若干年后,妈妈去世。大姐在妈妈坟上哭得声嘶力竭,我们兄妹都知道,大姐的哭声里有几多怨艾。
后来,大姐生下女儿。我妈妈看大姐一家整天在小渔船上过得饱一顿饥一顿没有个正点,就提出要把孩子接来放在她身边,我们都知道,这里面更多的应该是因为对大姐愧疚而包含的赎罪成分。大姐的`女儿从小呆在我家,一直到她上了中学才离开。小时候,她告诉人家,舅舅他们都叫奶奶是妈妈,只有我要喊奶奶。她对她妈妈很陌生,看她妈妈拿我家东西,居然向外婆报告:“奶奶,妈妈偷我家东西了!”她把她妈妈当外人,而把外婆家当成了自家。对此大姐经常眼圈发红甚至落泪,但又无可奈何。渔船居无定所,孩子要按时吃饭,要读书,没办法,孩子只好放在我家。后来大姐又生了一个儿子,依然在我家生活读书。一度时间,我到学校上班,自行车上前面是外甥,后面是外甥女。我们度过了许多难忘的岁月,许多时候,我把外甥女当成了小妹妹。她考初中时,由于是寄读,很多关节要疏通,我总是在放学后来回十几里路去跑手续。告诉我妈妈时,妈妈说,你这是替你大姐跑的,叫不得半点苦。外甥女考上高中的那一年秋天,我妈妈突发脑溢血病逝于盐城市一院。外甥女和她妈妈都哭得很伤心,而在大姐的诉说里,可以听出大姐始终没有原谅我母亲。
大概在外甥女三岁左右的时候,大姐终于忍无可忍地要离婚了,她发觉自己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姐夫一家虽在船上,但也有好几亩地要种。对于插秧割稻这些农家活都难不倒大姐,看人家夫唱妇随的一起挑粪挖沟,大姐就叫姐夫也一起帮着挑粪,姐夫谙熟拉网打渔却懒于种田挑担,听大姐叫他干活,就打大姐。大姐一个人挑了一船粪,刚要坐下来喝粥,余怒未消的姐夫居然舀起一舀子粪倒进粥锅。大姐懵了。后来大姐就回娘家。我妈妈听说这件令人发指的事情后,就让大姐不再回去。“牲口啊!”我妈妈恨得用头撞墙。过了几天,姐夫一家人请人来转弯子,并让别人以他的口吻写下保证书,他自己按上手印,保证以后不再打大姐,我们一家看在孩子的面上,又终于让大姐回去了。
由于多方面的的原因,姐夫真正成了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格局。后来到我工地上做小工,别人干活手脚麻利,他总是慢慢吞吞。一次我看见他上班时间居然躲在一个小房间里睡觉,就忍不住说了他。他回家教育儿子:将来就是穷死了,也不能到舅舅工地上干活挣钱。后来,他外出打临工,除去吃烟喝酒一年也余不下几个钱,因此大姐一家的日子始终过得紧紧巴巴的。她女儿上大学时没钱,女儿就哭着让她妈妈借钱,说将来工作时肯定会帮她妈妈还。大姐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我说,大姐,您终于熬出头了。随着女儿出嫁、儿子成家,大姐虽才五十出头却是满头枯发。
我儿子蒋帆今年考上南京师范大学,借此机会我把能叫到的兄弟姐妹都请到饭店里聚餐庆祝。大姐和姐夫都高高兴兴来了,姐夫香烟依旧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们向他敬酒,他笑着就干了,一点不像别人那样推三阻四的。饭后,我问大姐还欠债吗?大姐开心地说,早就还清了。突然想起年前见到外甥女开着一辆轿车给我母亲送冥钱的情景,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说过要帮她妈妈还债的话。
大姐,看您开心的样子,我们心里高兴。今天小弟作此文字,就是替九泉之下的妈妈向您再说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