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不规则地站立着三棵楝子树,本来四棵的,正对堂屋门口的一棵在她十多岁的时候刨掉了,树是爹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栽下的。如今,爹已不在了,树却生长得很旺盛。每年谷雨过后,桃花谢了,桃树上点缀起黄豆粒大小的绿桃子,桃子一天天变大,楝子花就开了。
她是女子,却并不喜欢花开花落的,尤其不喜欢楝子花开。爹走的时候,她刨掉了堂屋门口那棵碗口般粗细的楝子树后,已累得精疲力尽的她,还是挥动镢头在剩下的每棵树上都狠狠地砍了几镢头,并狠狠地说:我会慢慢地都砍掉你们的!
三、四岁的时候,她是喜欢五彩六色的花儿的,尤其喜欢浅紫一片的楝子花。爹在百十里外的煤矿上做矿工,每年正月初三出家门,她总是抱着爹的脖子问爹什么时候回家来,来的时候别忘了带一大包糖回来。爹总是指着院子里的几棵光秃秃的楝子树对她说,等楝子花开的时候,爹就回来种花生、栽地瓜,到时候爹就给你带大大的一包糖果来。
爹说话总是算数的,以后的六、七年里,慢慢地妹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她就每天领着妹妹们看着几棵楝子树萌芽儿,展叶子。叶片一片一片变大,渐渐地,整个树都绿了,枝柄上泛起了绿绿的花苞,花苞一天天饱胀,终于胀开了第一朵花儿,于是,两朵、三朵地都开了。等到花开满树,满院清香的时候,等她放学回家,爹就真的回来了。
那几年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好啊!爹每年的春末、中秋、过年都回家,每次回来都带来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儿,样式新奇的新衣服。她和妹妹们分完糖果,各自拿上几颗,又有些舍不得地再三拣四挑地拿出几颗藏起来,然后穿上漂亮的`新衣裳,就急三慌四地各自找伙伴去显摆。于是,街上到处飘荡着姊妹四个花花绿绿的新衣裳,还有伙伴们含着糖果的笑声了。
可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院子里的楝子花已落了一地,爹还没回来。她和妹妹们细心地把花收拢一起,摊放在门边的石板上晾晒干,装在了一只枕头般大小的布袋里。树上的楝子结籽了,一粒粒地由小变大,一颗颗地由绿变黄,爹还是没有回来,妹妹们问她,她问娘,娘急急慌慌地去村长家打电话问矿上,终于有回音了,却是天塌了,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以后,她就恨起了楝子树,刨掉了一棵,再刨其它三棵的时候,大伯把她们拦下了,大伯说:闺女啊,这树是你爹为你们栽下打柜子做嫁妆的,就留着吧!留是留下了,只是她再也不喜欢楝子花,再也不会捧起楝子花闻它那幽远的花香了。
等到长大了,她坚持丈夫入赘来到了她家,她也有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丈夫是教师,从来不再乎什么倒插门,也和爹一样不嫌弃女孩子,她们夫妻恩爱,孝顺母亲,疼爱女儿,妹妹们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丈夫也给她讲了许多楝子树的知识和说法。比如,楝子花花香味苦,叶和籽也都是苦涩的,即使牛羊也不喜欢吃的,所以才叫苦楝子。但苦楝子却可以入药,驱虫疗癣;楝子木材质坚实细腻,是做家具的好原料。有人把楝子当作吉物,取“恋子”之意做婚床;有人把楝子当作凶物,认为“苦”即生活会悲苦。
丈夫说,曾有人家坟上生出了一棵楝子树,等到树长大了,有人认为不吉利,说楝子、“恋子”,这家的男丁会早逝的;有人却说是喜庆,说楝子、“恋子”,会保佑这家的男子成材长寿的。这家人也找了几个“大师”掐算过,却还是说法不一,于是随它而去。几十年里,这家人不富也不穷,不悲也不喜,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于是也少有人再提及楝子树的吉凶了。
时间久了,她对楝子花虽说不上喜欢,但也不是特别讨厌了;对楝子花的那种幽香虽说不上沉醉,但也不再眩晕迷乱了。每年清明时节,姐妹们围坐在楝子树下,看那渐渐浓郁的楝子树叶,想那紫云般花开,和满院子紫丁香般撒遍的情景的时候,虽无泪水涟涟,却还是那样的心酸,那样的思念。
很多时候,她也会庆幸,幸亏当年留下了这几棵楝子树,爹一定会和当年一样期盼楝子花开的,等到楝子花开的时候,爹一定还会回家的。
每年苦楝花开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悄悄地,装上满满的一篮子楝子花,踽踽独行,来到父亲的坟墓上,把这紫色的花儿洒满坟堆,在阳光下靠着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她知道,在她小时候盼楝子花开的时候,爹也会和她一样的期盼。而且,这楝子花开,一定是爹永远的期盼吧!她每次也会抚摸着爹的坟堆对爹说:爹,楝子花又开了,您,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