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峡记
梁衡 《 人民日报 》( 2009年9月29日 20 版)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如巴黎之大铁塔,北京之天安门,上海之黄浦江。在榆林则是红石峡。峡在城北三里。正大漠北来,浩浩乎平沙无垠,忽巨峡断野,黄绿两分,奇景突现。
峡之奇有三。一是沙中见河,曰榆溪河。此大漠之地,人常以为黄沙漫漫,旱象连连。殊不见,却有一河无首无尾涌出沙中,绿波映天,穿峡而过。二是山色全红。大漠有峡已自为奇,而石又赤红,每当晨曦晚照之时,两岸峭壁危岩,就团团火焰,接地映天。三是峡中遍布石刻。刀凿斧痕,题刻满山。这是它的迷人之处。
自秦汉以来,榆林即为北疆要塞,红石峡天险其北,镇北台雄视其上,历代征战以此为烈。古诗云:“屯兵红石峡,斩将黑山城。血染芹河赤,氛收榆塞清。”想当年,鼙鼓震天,马嘶镝鸣。将军战罢归来,弹剑呼酒,分麾下炙,长烟落日,悲笳声声。于是便削石为纸,振河为墨,银钩铁划,直抒胸臆。个中人物,最知名者有二。一是清代名臣左宗棠。清朝后期,列强瓜分中国,英、俄染指西北,左于同治五年受命陕甘总督。其时,朝中正起“海防”、“塞防”之争。投降派谓塞外不毛之地,不值经营,更欲放弃新疆,任其存亡。左力排谬说,以陕督之职筹粮备饷,又领钦差之命,提兵西进,一举收复新疆,固我中华万世之基业。其用兵之时更植树千里左公柳,春风直度玉门关。他的老部下刘厚基时任榆绥总兵,就向他为红石峡求字。他即大书“榆溪胜地”。左宗棠在陕甘经营十多年,雄图大略,边情难舍。这四字虽赞榆溪,却更赞西北。观其书法,用笔沉着,结字险劲,雄踞壁上,隐隐肱股之臣,浩浩大将之风。还有一位,是抗日名将马占山。马曾任东北边防军师长,黑河警备司令。1931年率部在黑龙江打响抗日第一枪,后受排挤,移驻西北,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他1941年来游此地,眼见祖国河山破碎,愤而连刻两石“还我河山”。其字笔捺沉重,深陷石中,说不尽的臣子恨、亡国痛。石峡中这类慷慨激昂文字还有许多,如“巩固山河”、“威震九边”、“力挽狂澜”等,皆横竖如枪戟,点撇响惊雷。今日读来仍虎震幽谷,风卷残云。
中国之大何处无峡;峡多刻石,何处无字?然红石峡正当中原大漠之分,蒙汉农牧之界。北望牛羊轻牧而白云落地,南眺稻粱初熟又绿浪接天。地老天荒,沉沉一线,地分绥陕,史接秦汉。呜呼,收南北而融古今,唯此一峡。其全长300米,南北走向,东西两岸,一川文字 ,满河经典。除述边关豪情,还有写风光之秀,如“蓬莱仙岛”、“塞北江南”;写地势之险 ,如“天限南北”、“雄吞边际”;有感念地方官吏的治民之德,如“功在名山”、“恩衍宗嗣”;有表达民族团结之情,如“中外一统”、“蒙汉一家”等等,各种汉、满文字题刻凡200余幅。好一部刻在石壁上的地方志,一枚盖在大漠上的中国印。正是:
赤壁青史,铁铸文章。大漠之魂,中华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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