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初秋》
在比平常稍凉的水中游过泳,腿脚会显得略洁白些。莫非蓝色的海底有一种又白又冰凉的东西在流动?因此,我觉得秋天是从海中来的.
人们在庭园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秋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火焰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像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我觉得秋天就像虫鸣,是从地底进发出来的。
与七月不同的,就是夜间只有月光,海风吹拂,女子就悄悄地紧掩心扉。我觉得秋天是从天而降的。
海边的市镇上又新增加许多出租房子的牌子。恰似新的秋天的日历页码。
秋天也是从脚心的颜色、趾甲的光泽中出来的。入夏之前,让我赤着脚吧。秋天到来之前,把赤脚藏起来吧。夏天把趾甲修剪干净吧。
初秋让趾甲留点肮脏是否更暖和些呢?秋天曲肱为枕,胳膊肘都晒黑了。
假使入秋食欲不旺盛,就有点空得慌了。耳垢太厚的人是不懂得秋天的。
纪念大地震已成为初秋的东京一年之中的例行活动。今年九月一日上午,也有十五万人到被服厂遗址参拜,全市还举行应急消防演习。抽水机的警笛声,同上野美术馆的汽笛声一起也传到我的家里来了。我去看被服厂遭劫的惨状,是在九月几号呢?
前天或是大前天,露天火葬已经开始了,尸体还是堆积如山。这是入秋之后残暑酷热的一天。傍晚下了一场骤雨。在燃烧着的一片原野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乱跑之中成了落汤鸡。仔细一看,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一点点灰色的污点。那是烧尸的烟使雨滴变成了灰色。我目睹死人太多,反而变得神经麻木了。沐浴在这灰色的雨里,肌肤冷飕飕的,我顿时感受到已是秋天了。能够比谁都先听到秋声,有这种特性的人也是可悲吧!
这是啄木鸟的一首诗歌,无疑事实就是那样。我家里有五六只狗,其中一只对音乐比一般人对音乐更加敏感,它听到欢快的音乐就高兴,听到悲哀的音乐就悲伤,它不仅会跟着留声机吠叫,还会像跳舞一样扭动着身躯,然而它一
点也感受不到初秋的寂寞。动物虽然感受到季节的冷暖.但它们并不太感受到季节的感情。
事实上。草木、野兽本能随着季节的推移而生活着,惟独人才逆着季节的变迁而生活,诸如夏天吃冰,冬天烤火。尽管如此。人反而更多地被季节的感情所左右。回想起来,所谓人的季节感情,人工的东西太多了吧。我不禁惊愕不已。
据说,南洋群岛全年气候基本相同,看星辰就知道是什么季节。夏季可以看到夏季的星星,秋季可以看到秋季的星星。若是能把身边的季节忘却到那种程度,这样的生活又是多么健康啊。也没有像美术季节那样的人工季节。
<<大海日出>>
撼枕的涛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随即起身打开房门。此时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铫子的水明楼之上,楼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时过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涛声。遥望东方,沿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再上面是湛蓝的天空,挂着一弯金弓般的月亮,光洁清雅,仿佛在镇守东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灯塔上的旋转灯,在陆海之间不停地划出一轮轮白色的光环。
一会儿,晓风凛冽,掠过青黑色的大海。夜幕从东方次第揭开。微明的晨光,踏着青白的波涛由远而近。海浪拍击着黑色的矶岸,越来越清晰可辨。举目仰望,那晓月不知何时由一弯金弓化为一弯银弓。蒙蒙东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黄色。银白的浪花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灭。夜梦犹在海上徘徊.而东边的天空已睁开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
这时,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渐渐泛白,东方天际越发呈现出黄色。晓月、灯塔自然地黯淡下来,最后再也寻不着了。此时,一队候鸟宛如太阳的使者掠过大海。万顷波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闹一一无形之声充满四方。
五分钟过去了一一十分钟过去了。眼看着东方进射出金光。忽然,海边浮出了一点猩红,多么迅速,使人无暇想到这是日出。屏息注视,霎时,海神高擎手臂。只见红点出水,渐次化作金线,金梳,金蹄。随后,旋即一摇,摆脱了水面。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长蛇飞动,直奔眼底。面前的矶岸顿时卷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