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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艺女青年游终南山,留下了千古奇文

1947年3月(农历2月),文物学家何正璜女士与几位朋友游览终南山。这是她第一次去终南山,山中的风景、人物都令她印象深刻。

返回西安城中之后,何正璜女士写下了《终南山寻梦》一文。

青年时代的何正璜

这篇文章,将山中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虽然用的是现代散文体,然而行文流畅,深得中国古典文字之精妙。在所见到的终南山游记中,这一篇可能是最值得一读再读的文章。

原文发表在《旅行杂志》1948年第3期。

终南山寻梦

一、终南在望

终南山作我窗前的远屏,已有五年之久,在这五年中,朝朝暮暮,它无时无刻不陪伴着我,成为我寄寓生活的密友。

终南烟雨 1933年

阴晴雨雪,终南山以各种美妙的光与色来眩耀我们,有时"山峦为晴云所洗,娟然如拭";有时横云半绕,山裙若截;有时浓妆素裹,如矫然悬空之白龙;而这一切皆为我所喜爱。不任在春朝初起,梳洗未罢;不任在秋夜酒醒,沐月小立;我都是要挪出一点时间,推开南窗向它做一个相当长久的"凝眸"。

何正璜、王子云伉俪

今年春半,云(王子云)提议利用春假,作终南之游,我为了不愿使神交已久的友人变成了平凡的熟人,很想反对,但是终于被两位"秦人"所坚约,只得答允。

农历已是二月,杏花具已开过,但深山中恐不能以长安为例,在今天虽可薄着春装,可是在行箧中,却带上了寒衣。

吉普车是借来的,乘坐四人,恰到好处,十二时出发,出西安南门,径向南行,至驰过兴教寺后,方为未经之路,路直陟而上,不一刻翠华山峰已渐渐在望了。

终南山下 1936年

翠华乃终南一峰名,以秀拔见胜,为长安郊外有名风景地区,附近尚有一天池寺,亦游屐尚惠之处,因其较近,明日拟往一游。

二、白发红颜游终南

车抵太乙宫口,时方三时余,宫现驻有军队,向其负责人交涉许可,乃搬入休息。

太乙宫道院风格犹存,不过添了许多标语,房间很小,但颇新洁,并有纱窗地板,在这儿总算难得。

这里本来是荒僻的山口,古栈道子午口的出口所在(作者在此处有误,出入口应秦楚古道出口),又为南郊公*** 汽车 的终点,所以有了小小的市面,不过可以充饥的东西,也只有大饼和粗面而已。

夏老(同行秦人之一)有一友人,住近村中,他特往访,以该地为去天池寺必经之道,指以方向,约明晨大家集于该地同行,我们则宿太乙宫中。

翌晨早起,街中尚无人迹,想买盆水洗脸,敲了几家门才买到,洗面后再出来,又催一小店拉风箱煮了几个鸡蛋作早点,又带上几块硬厚的大饼,就此上道。

终南山 1937年

过一块地园,一条乱石堆积的干河,一些水沟,才到夏老昨日所指的柏树林里。地名沙场林,全村隐在柏林深处,住屋皆为石窟,幽蘧隐僻,有如仙境,找到夏老,正在窟外麦坪上吸旱烟,介绍其友人焦某,乃一白须老人,但亦兴致不浅,戴笠扶杖,加入我们的队伍,雷君乃哼出两句打油诗:"白雪红杏成奇观,白发红颜游终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即由那石窟后壁上山,山路尚平,山腰层层。尽为麦地,平绿可爱。渐行路反渐阔,夏老告以明时秦藩王信佛颇笃,特修一条大道,由西安东关直达天池寺,俗称御道。

我们乃是走在御道故中,渐行渐高,回首望神禾原,历历在目,路旁颇多半没地中的石佛,亦间有唐时作品,但因剧烈而长久的风日剥蚀,已将回返成原来的石质了,山中万峰争立,山泉细流,一二只苍鹰在空谷中盘旋上下,颇得静趣。

三、天池寺

山路于绝处陡然上转,抬头一望,一塔高耸,从之庙宇也一一出现,天池寺到了。

夏、焦二老入内交涉茶水,我们则在外面高原上小坐休息。

风微微拂来,带来一阵阵春的气息。天空蓝得透明,塔在庙前,形颇秀丽,更可远远望见南五台拱立于塔后,景色幽蒨动人,尤其是几株半开的桃花,和一群绕塔环飞的野鸽,令人沉醉于一种恬静的美感中。

何正璜女士在天池寺留影,1947年

僧人招待我们入内,殷勤招待清查和干果,这寺规模很大,断础废炉,堆于各处,可以想见当年香火之盛,但是现在是非常荒凉了,除了所谓庙会的特别热闹外,似乎平时游人并不多,寺中细竹颇盛,纤秀翠绿,为全寺最有生气的点缀,我们分别在各处作画,四境悄然。

在寺中午餐,尚称素洁,饭后择一小径下山,绕至一废塔下,此塔为一般人所不喜,因塔身已颓落,尤其是下面一层,已崩离残碎,乱砖已堆了一地,上重下轻,倾倒在即,但其格式构造,在其未朽的结构中,却说明了它确是唐物,比寺前原上的塔,要早六七百年。

作画数幅,日已西斜,以山路崎岖,不敢久留,觅路返回太乙宫,时已暮色苍茫。

四、直上青云

十一晨,卷起行李,辞太乙宫负责人,直上翠华山,山上全为前游范围,所以路修得十分宽好,沿途山泉淙淙,绿荫层层,景色殊佳,一路所遇,非士兵即樵夫,这种深山雅趣,只有这两种人有福领略享受,路边山崖上,括藤剥苔,写了许多标语。

因属军事区,不能拍照与作画,行至岗位处询问,知上去尚有十里,且无宿处,不觉扫兴,并恐今夜赶不到一休息地点,遂决定返回,转向南五台的路上。

终南山瀑布 1935年

纯粹是樵夫所走的路,便没有那样宽而且平了。全是曲折的小径,不过也有溪泉和小水鸟,点缀着枯寂,本来已有些疲倦了,幸而有夏老的好兴致,沿途高唱着秦中的土曲,惹得大家常常发笑,调剂了困乏。

走了两个钟头,尽了曲折狭窄的上坡阶石,好像是永远无尽的直上青云的漫漫长梯,起先是走得出汗,以后愈上愈高,气候忽然变冷,反到要披上大衣了。

一直走到黄昏,方才抵达一条高耸的山脊上,举目四顾,真是豁然开朗,群山莽莽,于晚霞中,披光沐焕,起伏不断的绵布在我们足底,如大海的狂涛,怒奔直放,气势的苍雄伟大,令人噤吓。

我患贫血,更不敢向下多看,并且时已不早,还有四里的上坡,需要我们在十分的疲乏中还得尽最后的努力,不得已继续向上登进。白雪时见尚留山沟中,气候是更寒冷了。但山景极佳,随处皆成图画,我们一方面是留恋这绝伟绝静的山色,一方面也真是累到举步维艰了,到最后一段路,简直是每走三步,即歇息一下。

曲折复曲折,行行复行行,直到日余残晖,人疲已极的时候,方才抵达一峡谷上,暮色隐约,山色尽变深沉,正惶惑间,忽然听见足下有轻轻的晚钟及木鱼声,不觉低首寻声下望,忽见一金碧辉煌的大庙宇,半露在谷下,香烟袅袅,烛影漾漾,大家不禁欢呼起来,雷君先跳了下去,我们今天的目的地"大茅蓬"终于到达了。

五、大茅蓬

沿石阶走下崖谷,夏老也踉跄随来,大家进入寺内,有僧人招呼,我们疲劳已极,得此洁净小室休息,清茗在手,不觉释倦,僧人为备晚餐,燃烛叙话。窗外万山皆瞑,松涛如吼,山居之趣味,实在令我今生难忘。

终南山之松林 1906年

所谓大茅蓬,乃僧人静修之所,原早在唐时,有僧人结茅庐于此深谷中,以后香火日盛,扩充成大规模;今殿宇颇新,专门招待朝南五台的香客,客舍相当洁好,虽在深山,肴食可立办,现在外表虽已灰瓦粉壁,画梁漆柱,而仍保持衣钵,沿用大茅蓬旧名,坐息不久,夏老已躺在土炕上,鼾声大作。我们也即执烛入另一小客舍就寝。

南五台大台之顶 1936年

次晨起身稍迟,因为昨天实在太倦了。而夏雷二君则已登大台上去看日出,所谓大台,一名岱顶,即南五台之最高峰,离大茅蓬仅半里,洗面后,他们已经回来,谓今日适逢微阴,日出时颇有遗憾,我们则因早餐在即,拟用过早点再上去。先在寺外崖边小立闲眺,见云浪如海,遍绕群壑,各高峰浮出云面,如无数小岛,稍近处隐约可起松枝横露,远处则迷漫一片,不可晰视。

终南山之云 民国

一僧人于此时,递过来一本观世音菩萨灵感篇来给我们,并翻开第一段,即为南五台伏龙的故事,写得有声有色,僧人更将书上所载的什么栓龙石,伏龙坪等所在,指点得活神活现,本来我们是不信这一套的,但因今是站在终南山的极峰上,背景是云海,钟声和古庙,听听这些故事,到也很觉得调和,于是也像真有其事的姑妄听之。

六、大台云雾

南五台之大台 1934年(林散之绘)

早餐后,即携杖登大台,一路积雪初溶,湿泞难行,约半里多,即登达绝顶,此为五峰最高之处,其清凉,其文殊,其灵隐,皆在眼底,而早晨所见的诸峰,更尽在足下。

云犹冉冉出岫而升,使大千世界,尽蒙于浓纱之后,竚立台顶崖边,对月前无声无色,绝高绝境之景况,默然不复能有所言语,不料万里终南,今日竟是我们这些俗人深深的领略到色相皆空的意境。

终南山南五台之舍身台 1935年

云雾愈来愈浓,咫尺间不可分辨,方才看见的如小岛在大海中罗列的远峰,此时亦并皆不见,而白云扑面,柔湿掠人,且逐渐加浓,摄影绘画,势均不能,颇为之踌躇。

南五台上观云雾,2018年 (蒲阳梓良摄)

其实,今天最忠实的画稿和照片,应均为一张净白的纸,因为眼前所有,除茫茫无涯的纯白天地外,别无一丝一毫的形与色可入画面与镜头,但这张名画只能自己永镌在心底,而不能展示于人,没有人肯相信这张白纸正就是终南山顶这一刹那间的佳作。旣然绘画摄影都不可能,返寺内闲居未免寂寞,乃相约下山,改日再来,因即返回大茅蓬,收拾行装,辞别僧人,连袂登程,由另一路下山。

不料行未数十步,云即化成细雨,纷纷而降,我们起先以为在高山因气候寒冷成雨,在山下或仍为云,仍前行,而雨反渐密,山径渐滑,乱叶皆湿,铺山径上颇为难走,且众人皆无遮雨之物,只好任其淋漓,一刻雨声更响,空谷全是雨声。

"空谷灵雨"的境界,一向神往,今日无意中得遇,衷心至乐。但裘衣尽濡,鞋袜透湿,雨水随髪入颈,狼狈之状与落汤鸡相似,又见夏老秃头受雨,光亮异常,更令人为之啼笑皆非。

七、得此佳遇

好容易在路旁寻到一个小庵,看门上写着"紫竹林"三字,喜出望外,雷君上阶叩门,但久叩无应,夏老猛力一推,原来门未上闩,因皆入内,冒雨穿竹径,求一避雨处,半晌出一盲尼,答以庵内向不留客,而在下坡数武处,有一三圣宫,专门接待游山过往客人。

我们因急谢出,再冒雨下坡,转一谷中,果见有一寺观,前往叩门,出来一个道士,虽不仙风道骨,却允许我们借宿,时雨声更急,万壑昏黑,我们对此道士,简直像是遇见了救星,高兴得难以形容。

入三圣宫内,竟是明窗净几,纤尘不染,我们自惭形容,拖泥带水的不好进入客室,先在外廊下坐下,一定心神,等候小道士升火烧水,大家轮流换洗泥履濡袜,夏老并换了一双道靴,陆续进入客房。

终南山之苍松古刹 1936年

客房精小玲珑,布置雅洁,桌上有朴素的果盒,瓶中有盛开的杏花,壁上有奇异体的对联,我们各各(各个)坐下,大窗细帘,热茶干果,从大雨中淋来,不意得此佳遇,殊为可喜。

窗外景色,瞬息万变,有如幻境,此时清茗在手,雨声满耳,云与雷君各展纸作画一幅。

道士为备晚餐,酱菜数碟,软面一碗锅,迎窗食来,颇觉甘旨,饭后听夏老讲终南山的神迹,长安旧话,传奇俚谈皆有,大家的笑声与窗外山雨相应和,备觉热闹,入夜剪烛各自安眠,昨日僧舍,今夕道院,自己不觉失笑。

终南山之峭壁、群松 1936年

一夜雨声不断,早起见近山如洗,色彩鲜浓,山下河流田舍,亦渐隐约可见,不过远山仍在白茫茫中,少刻雨竟渐化作雪,纷飞满山,天气亦渐寒冷,我们面面相觑,好不着急。但游终南遇雪,未尝不是他日回忆中的一段佳话。

终南山之古寺 1934年 (林散之绘)

可是我们不得不被留下了,雪片大而密,不一会各山皆白,从一片莹白中,又可分出远远的河道,灰色的崖谷,新绿的田野和松树,一级级的山路,以及偶然可以望见一角的望寺,景色是相当美好的,大家于欣赏之余又作画多幅。

下午画倦了,道士拿出一副象棋,雪犹未止,大家下棋消遣,道士又搬出道德经阴符经来,我们翻了几页,终以凡胎俗骨,不能参悟大道大化,只好搁下,这道士即无厌客之容,又从不絮絮扰人,一直是若旣若离恰到好处的招待我们,使我一向对道士不满的成见,为之一改。

八、探路下山

又是一天,清晨起来,开窗一望,雪深尺许,但天蓝如蔚,已是大晴,大家决定重卷行装,探路下山,临行对此雅洁的道院及亲切的道人,都不觉有依依之感,道人送出山门,并分赠各人终南笻杖一支,以便拔雪。

雪深没胫,实不易走,大家都变成了探险队员,尤其是愈到山下,气候愈暖,雪也正在溶化,泞滑之至。

再向下,雪迹渐稀,太阳更大放光热,将我们由踏雪变成水湿的鞋袜又渐渐晒干了。

终南山之下 1914年3月8日

及抵山麓,简直是大好阳春,与我们一行人的形容,大不调和,我们自己也好像不相信会在刚才还在劲风厚雪中过来的,仰望终南峻峰,只见一片嵯峨嶙峋,大茅蓬、三清宫早已封锁在白云深处,若不是手中清楚的拿着一根笻杖,真会以为是做了一个雅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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