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儿,你看,你外婆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一号桥了。”我在楼上望着窗外挎着一个大竹篮大步流星向前走的母亲的背影,对儿子说。
不知为什么,那天我一直目送到母亲拐弯看不见。没想到,那个挎着竹篮的背影一直定格在那,成了永远。
母亲聪明能干,做事麻利,用农村的话说,嘴一张,手一双。她常常灶塘里放几个大草把,外面准备几个大草把,又出来忙着喂鸡喂鸭。到河边码头上洗菜洗衣服,总要顺便把抹布带去洗洗,母亲用的抹布常常比一般人家的毛巾干净。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洗衣做饭,干各种家务,再怎么忙,都要帮上学的我和哥哥挤上牙膏,打好洗脸水。
那虽然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但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豌豆饼、葱花饼、鸡蛋饼,还有一种小麦面发酵后兑碱的烧饼,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普通话怎么讲,我按发音想象着大概是叫“酥透饼”,那是母亲的绝活。她头天晚上用面粉兑上水,粘粘的,第二天早晨发酵就成功,母亲兑好碱,锅里倒上油烧热,将兑好碱的面倒到热锅里。母亲在灶塘里左右塞进两个草把,等到贴锅里的饼一面变成金黄色时,她拿铜铲将饼子铲起,动作麻利地把饼子翻了个跟头,再往锅里加两大勺油,母亲做饼从不吝啬香油的。开始烤另一面,等到两面都金黄时,母亲把饼子盛起,拿刀切成八份装盘。母亲做的饼,碱兑得不大不小刚到门,烧饼不厚不薄,火候也控制得很好,金灿灿、油汪汪。切开的烧饼里面,白白的,有无数个小孔,咬一口,酥酥的,脆脆的。我曾经在家做小月子,母亲将做好的饼子,加水煮,再加上一个荷包蛋,我吃了一个月都没有吃够。现在每次想到都会不自觉的流口水。
91年发大水,菜地里的蔬菜都淹了,家家户户都没有菜吃,许多人家天天冬瓜海带汤。母亲能想着法子多做出一个菜,冬瓜肉做汤,冬瓜皮切掉后留着,切成丝,又将海带切成丝,冬瓜皮炒海带丝,翠绿色配上深褐色,好看;吃起来脆脆的滑滑的`,真香。这道菜,我一直继承做着吃。
母亲还做得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做衣服,鞋子,样样拿手。无论鞋子,衣服都是她自己裁剪,听母亲说,她做姑娘时本来不会裁剪,我大姨妈会。每回做衣服都要找大姨妈,有次找大姨妈,大姨妈跟她谈条件,母亲不干了,一气之下就自己裁剪了,没想到裁剪的非常好,从此母亲再也不求大姨妈了,到后来比大姨妈做的好。母亲嫁给父亲后,庄子里的女人常常找母亲裁剪,裁衣服,剪鞋样。那剪子就像听话的孩子,要剪什么样就什么样。一对鞋样,在母亲的手里能变出多种大大小小的鞋样来。母亲没上过学,不懂什么比例,但她剪的鞋样都能根据个人脚的大小按比例缩放。我最喜欢的还是母亲做的唐装,特别是那个纽扣。母亲自己用布条做的纽扣,长脚扣,长长的顶端一个纽扣头;菊花扣,像两朵盛开的菊花;蝴蝶扣,如同两只飞舞的蝴蝶。缝扣子得有细心,母亲选零碎的布剪成长条,对折招边用线缝好,针脚很细。然后将它压平开始打纽扣,母亲打的纽扣紧实、饱满,我曾经学过好多次,始终不够饱满,我就想放弃,母亲说:“别着急慢慢来,哪有一学就会的呀!你看你打的这个纽扣,松,中间不实在,所以看起来很丑。其实打纽扣跟做人一样,实实在在才最好。还有纽扣打得好看还不够,还需要钉的好。”母亲将打好的纽扣再平整地钉在衣服上,那一个个纽扣就向是蝴蝶落在衣服上,没有一丝的皱褶,那可不是熨斗烫出来的。记得庄子里有一个吃皇粮的年轻媳妇,后来搬到镇上去了,她每次在镇上有名的裁缝店做好衣服后,都要拿来给我母亲钉纽扣,还介绍过朋友来呢。小时候常常听到人家夸赞我的衣服漂亮,我的鞋好看、俏整(家乡话)。每次听人夸奖后,我都有一种满足和自豪感。
母亲的嗓音也是周围几个村庄出名的。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里栽秧都要唱“秧号子”的,我们队里领唱的就是我母亲:
隔行栽,隔行栽,
栽好秧苗为革命哎,
同志哎
……
每年栽秧时节,田野里都会远远的传来母亲悠扬的歌声,那时候的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充满了自豪感,歌声浸润着我的童年,滋润着我的心田。分田到户后,再也没有听母亲唱过。
母亲爱我们这个家,大集体时,母亲为了多挣工分,她不请假,小病小痛她都会忍着。她做工从不偷机取巧,耍奸卖滑,她常对我们说“力气不是钱,出了又还原,做人实在点,不吃亏”。分田到户后,我们家因为人口少,田也就分的少了。母亲不甘心,就承包了队里的几亩小鱼塘。夏天与父亲撑着小船在河里捞水草,然后再用一板车一板车把水草运到鱼塘。冬天鱼塘干了,大鱼卖给鱼贩子,小鱼都会分发给庄子上的人家,但是最大的鱼,母亲是舍不得卖的,拿回家烧给全家人吃。母亲说“人家买回去就是吃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吃?”那年我在城里上学,母亲晚上煮了一条大青鱼,盛了满满一瓷盆大鱼段。第二天早上坐车进城走了4、5里路,把鱼送到了学校给我和同宿舍的女生***享。多年后同学聚会,有同学还提起母亲当年送鱼的事。
爷爷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她们都嫁的较远,我爸是老二。奶奶在我哥哥出世前,就离开了。按我们农村的风俗,我爷爷应该由两个儿子***同赡养。我的伯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伯父呢老实巴交做不了主。我们家房子宽大些,爷爷住在我们家,伯父家年终时贴付些粮食和钱。第一年下来,粮给了,钱没有。母亲没有计较,毕竟我们家条件好些。第二年,干脆粮也没有了,母亲还是没有计较。她说“人家弟兄一个,老人还不养吗?再说你爷爷年纪大了,也吃不了多少。吵吵闹闹的,大家年都过不安,不值得,随他们去吧。”
从此爷爷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一直是母亲在照顾。每年腊月,家里杀猪了,母亲把猪油用糖腌制起来,每天早上,在早饭锅里炖上两小碗,父亲一碗,爷爷一碗。
庄子大,农户多,夫妻吵架的,婆媳大战的,特别农忙季节更多。母亲是生产队妇女队长,加上母亲说话客观公正有分寸,谁家有问题都来找母亲调解。其实母亲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农闲时,她捧着早饭碗能走完全庄,我和哥哥就常当面戏称她“包打听”。遇到婆媳大战,不把她们劝开母亲是不会回家的。她会一个一个的劝,“你做长辈的应该让着媳妇,遇事反过来想想,要是你女儿对你这样你会生气吗?做婆婆的把量放大一点。不要动不动就吵,让人家笑话,没有媳妇时想媳妇,有了媳妇又嫌弃媳妇。”劝了婆婆她回头又劝媳妇:“你年轻识字,懂道理,不要跟你婆婆一般见识,婆婆是不对,但她毕竟是你的长辈啊,你就把她当你妈妈,妈妈说两句骂两句,你会放心上?你看婆婆帮你们烧饭,带孩子,不要你们操一点心,你们只管上班挣钱,这日子过的多好啊!老辈人说家和万事兴,就是这个理,是吧?”
后来母亲也当婆婆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子也通情达理,能说会做,母亲与嫂子处得比和我还要好。哥嫂去镇上开饭店,母亲就像一个大学生找到了自己喜爱的又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天天在饭店里忙前忙后,拣菜洗菜、收碗洗碗,不亦乐乎。饭店生意红火,除了家里客满外,还常常送菜上门。那天我儿子病了,在镇卫生院一连挂了几天水,也没有好,我就带他去县人民医院。母亲关照我,回来时直接到饭店吃饭。中午我一下车,就带着儿子去吃饭了,没想到来吃饭的好像约好了似的,店里一下子来了三四桌客人,房间都坐满了。没有办法,母亲勉强给我们炒了个儿子最爱吃的韭菜,就跟嫂子一起去忙着招呼客人了。我们娘俩将就着吃了一点,把儿子送回家,我又去帮着忙了一个中午。第二天早上,我与儿子正在家吃早饭,母亲就来敲门了,她是来我对门收头天晚上送菜来的盘子。对门还没有起床,就进了我家,鞋都没换就说:“今天带乐乐再去看下医生,让孩子好的踏实些。”
“嗯,我知道,吃完早饭就带他去。”
“挂完水回来还去店里吃饭。我今天早点帮你们把菜做好。”母亲怕我不去,又加了一句,“今天不会那么巧,再像昨天那样忙了。”说着转身就走了,等我把一口粥吃完回头看时,母亲已经走出好远了,我只能看到她挎着收碗的篮子,急匆匆地走向下一家去收碗的背影。我带儿子看完病回来,就见到我哥饭店门口哄满了人,就在刚刚我母亲溺水身亡了。
……
事后我听人说,母亲去河边码头洗韭菜,厨刀掉下水去了,她急着去捞厨刀,不小心人也掉了下去,码头上只剩下装着韭菜的篮子和两条抹布……
我知道,母亲是为我们洗的韭菜,那时她一定是想着我和儿子要回来了,心里有点着急,怕店里忙又照顾不好我们。没想到,母亲那挎着篮子,急匆匆向前走去的背影成了我永远的回忆。我一直不相信母亲走了,总觉得母亲是出去旅行了,有一天,她一定会回来的。无数次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对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那个背影,我心里默念:“母亲,你什么时候能挎着篮子再回来啊,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