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男不在钢女不在纺,纺织女工的工作苦不堪言。三班倒的工作制,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围着机器转,一个工作日走的路有几十里。一个星期的夜班上下来没有哪个女工脸色不是灰灰的。熬了十几年,托人调到整理车间作检验员,工作轻松许多。
织好的布坯经过挂布机打出米数,经过检验定出等级,而后由修布工修理好疵点。修复好的布坯再次经过检验合格才能出厂。一道工序连着一道工序,分工不同,责任不同,为各自利益相互间摩擦不断。女人们忙着手里的活,嘴里叽喳吵个不停。在这里我认识了于华。
那时她二十多岁,刚刚休完产假回来,匀称的身材看不出刚刚生过孩子,端庄的面容冷冷的没有表情,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生气。只有在说起她的女儿时眼睛才会亮起来。
于华修布的案台在车间不起眼的角落,她的话极少,伏身在案台上穿针引线,偶尔直起身体,眼睛依旧不离开布面。一天午饭时间经过她身边,恰巧听她在和旁边的吴丽说话。吴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脾气有点怪,两人倒是聊的来。“我洗澡时听在外面偷看。”于华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她口里的他是她的丈夫。不知为何,觉的这话不对劲又想不明白原因。彼此还不是太熟悉,并没有去在意。
六年后工厂倒闭,于华和我一起分到酒店客房工作,酒店和工厂同属一个老板。酒店在小城算的上最为奢华的地方,客人形形色色。客房工作的其它女人每天化着浓艳的妆,生出各样心思。这时于华不过三十出头,每天素面朝天来上班。走起路来身体微微曲着,脚上似乎坠了重物抬不起脚跟,依然冷冷的不爱说笑。其它的女人们闲时补着妆,聊着取悦男人的话题。酒店每天都有不是夫妻的男男女女来开房,给这些女人们不少谈资。而后有人在不同的地方去演绎相同的故事。就在酒店里,于华在收拾客人房间时发现有个同事的工牌落在客人床上。于华变的更加沉默,与我一样融不入这个环境。
我们的关系亲近许多,只有我们两个能在一起说说话。我与于华商量,一边工作一边摆摊卖服装。如果哪天想辞掉工作,我们有事可做,不至于经济上没了来源。于华聪明有主见,同样能吃苦。我俩性格互补,一个热烈,一个冷静,真是最好的搭档。这份苦不是谁都愿意吃,辛苦不说,风吹日晒女人就容易老。女人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好的颜值带给女人的东西太多了。我也是下了好大决心才去吃那份苦。
于华的家离集市近些,衣服存放在她家里。第一次走进她的家,几年前的疑惑又一次出现。她的家似乎缺了种气息,说不出原因,只觉太过冷寂。于华看出我的疑惑,告诉我她的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
摆摊的日子风里雨里的奔波。夏天的酷晒,冬天的寒冷。辛苦不说,最难的还是受人欺负。我们没有固定摊位,每次都为找摊位犯难。最初曾因为占了别人摊位,被摊主疯子一般踢翻了我们刚刚摆好的摊子,当时已有顾客在买我们的衣服。那摊主气汹汹的骂骂咧咧,那样子好像我们抢了她的钱。可我们第一次摆摊并不知道那位置有人占了。看架势,如果我们收摊慢了会把我们也踢翻。于华并不与她分辨,不慌不忙的和我收起踢乱的衣服,那目光不卑不亢。她让我守着收起来的衣服,她去重新找地方摆摊。许是上天可怜我们,即使在最不好的位置,我们也能开张,每次都有不错的收入。临近收摊,咬上口馒头,喝口凉水,数数包里的钱,委屈与辛苦抛到一边。挣到的钱比工资多,我俩很是满足。于华笑的很开心,认识她这么多年很少见她开心的笑。这样干上几年,可以自己开个小服装店,不在风里雨里奔波,不在冬天里冻的打颤,不在受人欺负。
一年后,于华的母亲病了。她要照顾母亲,剩我一个人摆摊,我有些吃不消。我们一起摆摊时于华付出的更多些,却不肯多拿一分钱,我常过意不去。我和于华商量暂时不出摊,我也休息一阵,等她母亲身体好了再一起摆摊。
于华在她母亲那一住十个月。母亲的身体好了,她告诉我她要离婚。除了母亲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样子平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眼神里有种决绝。她和丈夫谈过了,两人和平分手,家里的房子给男人,不多的存款给她。孩子***同抚养。男人没有挽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这是我见过的最和平的离婚,没有吵闹,没有哭泣,没有财产之争。好像关系冷漠的.邻居,一个要搬离这个地方,***同进出的门由一个人打开走出去,另一个人起身关闭。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才知道有那么多的时光两人在同一屋檐下,却没有生活里最平常的烟火日子。我问于华,“想好了吗”?“想好了,下星期一办手续。”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记得我们是姐妹。而后我们沉默着,等星期一的到来。于华与经理说正常休假。我答应她不对别人说起这事。那天上午我的心里十分不安,一次次看手机等于华的消息。十点多钟于华发来消息,已办完手续。我约她晚上一起坐坐。
我选了家小店,在二楼靠窗的地方选了位子坐下。点了一瓶白酒,几样小菜。谁都没说话,沉默了一会,于华起身打开窗子,窗外灯火阑珊,路旁的银杏树婆娑在初夏的夜风里。五月的风暖暖的带着初夏的香气。此刻,我们需要一股气流冲开沉闷。于华重又坐回椅子上,倒入杯里的酒像是藏在心里的眼泪,缓缓流进杯中,小小的杯子此刻容下了彻骨的痛。
在我十岁时父亲得了血液病,只靠母亲一个人挣钱养家,日子很苦,但一家人相亲相爱。父亲躺在床上仍然是母亲的主心骨,母亲做什么事都要问过父亲才去做。于华缓缓的讲述她的事。高中毕业我出去打工,别人领到工资都给自己买衣服化妆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只有我给家里买日用品,只留很少的钱做生活费。父亲病了十年还是走了,在父亲最后的几个月,我和母亲日夜守在父亲身边,都没脱衣服躺下过休息,跪在床上帮父亲翻身喂药喂饭。父亲去世后,我的膝盖磨出了老茧。于华的眼里闪着泪。到了二十几岁,还没一件像样的衣服。与他第一次见面穿的母亲做的衣服。母亲守旧,衣服样式土气。心里的自卑更重了。长长叹息,我曾因为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拒绝别人给我介绍对象,直到我自己的工资能买下一身衣服。自卑的心想用华丽的外表来掩饰。
见过一面没什么感觉,他家的条件好过我家,这是母亲愿意我嫁过去的原因。我不敢有太高的要求,那时候我还没现在好看,样子土气家里又穷。于华笑了笑,却是苦的。我们喝下一口酒,呛人,眼里就流泪了。我们没有恋爱,两家长辈见过面,在年节走动过就定下了结婚的日子。
十年的婚姻,我们只做了三个月的夫妻。怀了女儿后,我们分开各睡一间屋子。想起第一次走进她家的那种冷寂让我疑惑,她却不愿说出原因,那怎好说出口。为什么要十年才决定离婚?你的个性不是如此啊?我满是疑惑。怀了女儿后我想过离婚,可舍不得打掉孩子。想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起来,夫妻总要磨合,我们结婚前没有恋爱,感情需要培养吧?再说不想让母亲难过。他的冷漠可能是一时的。女儿出生后他喜欢的不行,像个父亲的样子,为了孩子我也要坚持下去。我给于华倒上第二杯酒,今晚尽可以醉,我做倾听者。
十年的时间葬送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蜷缩在婚姻的空壳里行走,谁的身体都会弯曲。那外壳包裹了一切不幸,想撞破它又是那么不容易。
白天我们在他母亲那里吃饭,晚上回自己的家。我故意在他面前和网友聊天,想激起他的愤怒,想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他在我身边经过,看一眼视频里的男人,转身回到他的房间,没有任何反应。你能想像的出我的愤怒吗?还有我的失望委屈?我想扑过去撕了他,他把门关的紧紧的。黑夜里我想哭却发不出声音。看看床上睡熟的孩子,想想无边的黑夜,面对那扇关起来的门,我的心一点点死了,这是为什么我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我的骄傲不想把这些说出去让别人做口舌上的快感。
我美吗?于华有了醉意。白皙的面容并没有因为酒精的作用泛红。拼尽所有的力气撞破外壳,本以为外面是朗朗的天空,却发觉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阳光下一样会疼。于华是美的,匀称的身材,饱满的胸部,端庄的面容。我故意开着浴室的门洗澡,他在外面偷看,是欣赏,没有欲望,在这上面他是冷漠的。我的姑妈给我出主意,让我在外面找人,给他戴绿帽子。如果我那样做了,他不会反对,他觉得对不起我。我做不来那样的事,虽然我恨他,恨的要死。为了女儿我可以忍受。如果不是他辞了工作,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靠我和他的父母养活,让我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我提出离婚,他没有挽留,却还是对我有些不舍,那又能怎样呢?我会在他的冷漠里窒息死掉。于华眼神幽怨绝望,还有一丝冷冷的气息。放开吧,以后好好的生活我的话苍白的没有气力。出去走走,或许能让你快些走出来。一切留给时间,伤痛要慢慢愈合,那过程并不比痛时好过。终有一天它会结痂。虽然永远都不会平滑,会丑会让你厌恶感。但有一天你会不在意它的存在。
那晚我们都有了醉意,初夏的风太过温柔,没有吹醒醉了的人,却包容她一切的不幸。
于华边工作边旅游。几个月后同事间还不知道她离婚的事,少了许多议论。她比以前更沉默,一切需要时间来治愈。
一年后,于华去了许多地方旅游。脸上的阴郁渐渐明朗,话也多起来,不时与我分享山水的灵秀,旅途的趣事。她告诉我在一次去南方旅游时认识了一个男人,与我们同一个城市,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不错的经济条件。男人的年纪和她母亲差不多,她叫他叔叔,在旅途中很是照顾她,并约她下次一起出去玩,费用男人担负。她没想好去还是不去,末了一句,我不会花他的钱,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有种安全感,他是智慧长者。自觉比于华大几岁多了些阅历,心中不免生出不好的预感。于华的聪慧不会看不出男人的用心,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对人妄家猜测对人不公平。
于华的母亲又一次住进医院,这次需要手术。母女两个勉强凑够了手术费用。那个男人去医院送钱给于华,说表示点心意,不用还的。于华拒绝了男人的好意。她与我说起这事,问我这钱能不能收下,她当时是想收下的。她需要钱,需要帮助,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可那需要代价,那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会让她失去自尊,没有尊严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男人被她的自尊与坚强感动。两人成了朋友,偶尔在一起说说话。
于华要照顾母亲,不在同我摆摊卖衣服,做起了微商。上天为她打开一扇窗,她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人看上去阳光快乐。她说不拒绝爱情,但不会委屈自己以后的日子是自己的,她要在阳光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