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专制而思想萎顿的时代
关于这个话题,先做一个归纳总结的话,就是在司马迁和汉武帝之间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斗争。一方面,是拥有全部权力、作威作福的,也是中国历史上比较少见的具有大智慧、大魄力的一个君主或者说一个暴君;另一方面,是一位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崇高的人格、对人的珍贵有非常深切的理解和渴望的一个普通的文士。在专制的权力面前,一个思想者,一个尊贵的人,他可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这是司马迁给我们做出的一种榜样和一种启发。
武帝是中国历史上了不起的帝王,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国原来并不是一个大一统的体制,这种大一统的体制从秦始皇开始建设,但是秦很快就崩溃了。历史当中积蓄的那种冲突力量,在秦始皇时代不能够平静下来,所以这种建立大一统帝国的努力,不可能在一代人中完成。所以到汉王朝建立以后,它还是封建制和君宪制的一种扭合。一直到武帝时,中国的大一统王朝才真正建立,集权制度才真正得以实现。
《史记?汲黯传》里说到武帝这个人,是“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说他表面上讲究仁义,可是内心是一个“多欲”的人。武帝时代的高级官员出身都是很低的,因此官僚阶层没有跟皇权相抗衡的力量,原来的分封制——诸侯分封制、同姓王分封制,经过文景时代也被一步步地削弱了,也就是说整个国家的权力集中到一个人手里。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个人意志的膨胀和一种疯狂。武帝在他的统治时期所做的事情,如果说得简短一点的话,就是耗尽天下的财力来满足自己的权力意志和享乐欲望。同时又表现出一种很凶暴的个性,没有一年不杀大臣。归结起来,这是一个意志强烈、权力强大、个性非常桀骜而且性格相当残暴的君主。
实际上,中国的历史从武帝时代就发生了大变化。我举两篇文章为例来作一点点说明。汉代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就是东方朔的《答客难》。战国时候苏秦、张仪都凭借自己的才能辅佐帝王,身居卿相之位,做下了不朽的事业。当今据大家认为,东方朔“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好学乐道”,“智能海内无双”,为什么到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侍郎?东方朔“喟然长息,仰而应之”,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那么这种专制权力的膨大会导致什么呢?导致人才的凋零、思想的萎顿,同时也导致士大夫人格的懦化。
另外一个材料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的文章《私试进士策问二十八首》里面所说的。“西汉自孝武之后,崇尚儒术,至于哀、平,百余年间,士之以儒生进用”,但是“功业志气可纪于世者,不过三四”。这就是苏辙所认识到的武帝的历史功绩、历史贡献。
从史实分析来说,一方面我们看到武帝是一个了不起的帝王,但是另外一方面,武帝在历史上所造成的这种破坏、这种思想和学术的萎缩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
如果我们从中国历史的源头说起的话,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社会状态相当混乱的时代,但是从思想的创造来说,它是一个极其富于创造性的时代。进入秦汉,秦虽然有钳制思想的意图和政策,但是毕竟没有达成这个目标。历史的活力仍然在涌动,所以在秦汉之际那个时代,社会处于一种非常动荡的状态中,人们的思想、情感还是很强烈、很活跃的。读《史记》里描述秦汉之际的历史,会觉得那就像一部英雄史诗。那么多人挤在历史舞台的出口处,每个人都希望登上这个舞台淋漓尽致地表演一番——张良在博浪沙拿个大铁锤去砸秦始皇的车子,没砸成,遇到一个老头儿黄石公,得了一本书,半夜里偷偷地不断地读,读得天下之道、治天下之道。始皇东巡的时候,跑到沛下,刘邦叹息说“大丈夫不当如是也”。跑到会稽,项羽又说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陈胜在种地,腰酸背疼了,抬起来捶捶腰,说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读秦汉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么多的人那么热烈地渴望着在历史上表现自己、造就自己。历史的这样一个涌流尽管不断受到阻遏,但是一直以一种力量来表达着自己。
但到了汉武帝时,落下了闸门。士大夫们黯然失色,他们的意志再也不能够得到表达,他们的思想再不能够得到陈述,他们的人格蒙上了灰尘。这就是苏辙所说的,整整一百多年,没有值得称道的人物了。
二、一次壮丽的生死抉择
但是在这个闸门落下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司马迁和汉武帝之间的一场历史的决斗,一个沐浴着中国历史光辉、秉承着中国先贤的智慧、把自己的人格看得无比高傲的司马迁站在那里。你可以说他是弱的,他无权无势,手无寸铁;你也可以说他是强的,他决不在强权面前低头,试图以自己的思想、智慧和人格让后人知道谁才是强者。我把它称为一场历史的决斗。
那么这场冲突是从什么时候起来,又是怎样展开的呢?首先是李陵事件。汉武帝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爱好,喜欢用自己的家属做大将。武帝宠爱过李夫人,他们是音乐世家,她的哥哥李广利被武帝用作大将军。李广有“飞将军”的声名,李家留下了一个孙子——李陵。当武帝又一次打算发起对匈奴的大规模战争时,他用李广利作主帅,让李陵去给李广利当前锋。李陵不愿意蒙受这种耻辱,于是就主动向武帝提出,“我愿意另分一道兵,两支军队同时出兵,分散匈奴的兵力”。武帝于是把五千老弱兵给了他。由于李广利行动迟缓,结果李陵遇上了匈奴的主力。这次战争的对比是以十万左右对五千,而且这个五千不是汉朝的精兵。所以李陵一路打,一路退,真的是弹尽粮绝。实际上李陵已经退到离长城不足一百公里的地方,退得很近了,仍然没有人接应。结果李陵只能解散了军队,他被俘虏了。
当时武帝最希望的是什么呢?希望李陵兵败自杀。这样就可以为皇上的威望增添一层光辉,同时也就造就了一个可以宣传的先锋模范。但是李陵没有死。按照后来李陵跟苏武的交谈,李陵说他是想留着这条命,将来有所作为。
我们不管李陵的这句话是为自己辩护,还是真的有这个想法,但是我们读西方的战争史,可以非常容易地看到对俘虏的尊重。对俘虏的尊重是因为他作为军人已经完成了他的责任,这样的人是值得尊重的。李陵是值得尊重的,但是武帝极其气愤。李陵后来被灭族。
李陵没有死的消息传到朝廷来的时候,所有的大臣都一致地攻击、诽谤、辱骂李陵,试图逃避自己的责任,减轻自己的罪过,减少自己的危险,迎合帝王的心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无耻、什么样的懦弱?
司马迁出来说话了。按照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的描述,他跟李陵没有任何私交——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从私人交情上,他没有说话的义务和责任;从职位上来说,他是一个太史令,主要任务是掌管天文历法和朝廷档案文献,对国家的战争和行政都不负有责任。于公于私,他都不具有为李陵辩护的责任,但此刻他站出来辩护了,因为朝廷上弥漫着一种无耻的气氛,一个有洁癖的人在这种空气当中感受到呼吸困难。
司马迁为李陵作了辩护,必然会牵涉到李广利。李陵与匈奴大兵相遇的原因是李广利出兵迟缓。这就引起武帝的大怒。当所有人都倒伏在武帝的威权面前,以一种无耻的可怜的嘴脸逢迎皇帝的时候,竟然有人敢说相反的话,并且隐含着对皇帝用人不当的影射,这就使武帝龙颜大怒。之后是什么呢?就是专制帝王的权力,其结果大家是知道的——遭腐刑。
这个时候司马迁面临着一个问题:是接受这种耻辱的刑罚,还是不接受?接受的话,实际上,至少你现在认可了皇上的威严和他加给你的耻辱,你将承受这个耻辱并且在这种耻辱中生存下去。
司马迁也可以不接受,他可以死。一旦他不接受这种耻辱的刑罚,选择死亡作为一种对抗,结果是什么呢?这就是在《报任安书》里说到的,司马迁面对生与死的选择时,他讲到:“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这层意思牵涉到司马迁的人生态度,他说他写《史记》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让那些“倜傥非常之人”留下声名、功绩、形象供后人赞赏。司马迁显然毫无疑问地认为自己是“倜傥非常之人”,一个卓越的人像蚂蚁一样死去,他是不愿意接受的。这是司马迁在这个时候不能选择死亡的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大家并不认为我的死是一种光荣的死亡,是为了什么气节、意志、崇高的目的而死,以为只是犯了极大的罪恶同时又无比愚蠢,不能够逃脱,所以只能够死。这个时候司马迁想到,他的这种死构成了对自己存在的全部抹杀,同时也构成了对自己人格的抹杀。他成就了暴君的意愿。面对一个暴君的强权,选择死也是对他的一种认可、一种屈服,因为这个时候你没有任何力量跟他战斗。所以司马迁选择不死。
不死,司马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比死亡更沉重,这种屈辱的生存比死亡更沉重。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里有这样的描写,说的是他受刑之后,“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种心理描写那么深切,所以千年之后读这样的句子时,还不能不感受到内心的一种冲动。
《史记》当中有大量的笔墨写死亡,写英雄因不屈而自杀。《项羽本纪》最后写项羽的死,用了很大的篇幅。其实以司马迁《史记》的规模来看,可以非常简单地交代过去。项羽到了乌江边上,乌江亭长愿意把他渡到江东,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项羽说:“我回到江东去,即使江东父老可怜我,还拥戴我做王,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他把自己的马交给亭长,回过身来,等待追击的汉军。汉军的前锋到达后,首先冲在前面的是吕马童——原来是项羽的部下。项羽笑起来,说:“汝非吾故人乎?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于是拿刀自杀。一群人扑上来,把项羽的尸体分成了五块,所以这个万户侯最后是分封了五个两千户侯。这就是英雄的失败和懦夫的胜利。
司马迁就喜欢描写这样的场面,喜欢描写英雄的壮烈的死亡和懦夫的耻辱的生。屈原披发徜徉、抱石投江而死,李广不愿意以百战之身受辱于刀笔吏而横刀自杀,荆轲出发的时候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不断地读到这样的场面,这是《史记》当中极其壮烈的场面,也是极其富有诗歌色彩的场面。鲁迅先生称《史记》为“无韵之离骚”,就是指这种感情色彩而言的。这种感情色彩在描写英雄壮烈的死亡的时候显得特别突出。你能感受到这是什么吗?这是在纸上写出对死亡的一种体验,一次又一次地拿笔杀自己,在这里得到一种对灵魂的自我拯救,并且以此培养出一种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