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惊天动地,相反,惊天动地的结局往往是默默无语地各自行去。说不出多好,也说不出多坏,不咸不淡到你的心都懒得去分辨。绿萝走入我的生活就是以不起眼的工具的角色:装饰新居,净化空气,就像现代人之于现代社会,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就这么简单。绿萝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利用又被人轻贱的遭遇,随你想起它时随便给点水,无论洒在根上叶上;随你忘记它十天半月,其时它已干瘦到奄奄一息,但它就是不死。有时你看它已经稀疏枯干到大限将至,只等着把装它的塑料简易花盆当败茶容器时,但哪怕你倒入花盆的仅是堪能盖住一个杯底子的几滴剩水,第二天,它又像攒足了元气似的,撑着站起来过它那“人不堪其忧”的日子。说它撑,好像还有点冤枉它,它好像不是撑着活,而是咋样都乐得活: 水土饱足能活,上气不接下气也能活,精心侍弄能活,被人“遗忘千年”它还在活,不硬撑,不硬抢,默默地、很自觉地活。
人活一辈子,不知道前面会遇到啥事,而且越是大事就越是发生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比如以前的我每天连走带跑要十公里,还不算打拳踢腿的功夫;但分明也是这个我------脚骨断了!
“怎么会是我?”
我想,倒霉时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我压根儿不相信我会骨折,瘸着走了一周还不见好转时,才去拍了x光片确认。于是,我拄起了双拐。
突然发现,平日里忽略的东西在受伤的日子里一下涌现眼前,比如脚下每一块砖、每一级台阶,要一块块、一台台用一只脚和两只拐杖“量”过,以前是一步迈过好几块、好几台而不假思索的;马路边的行道树拄拐走过一两棵就要扶着树身休息一下,以往满心装着自己要做的事、要见的人而与树擦肩而过,不会多看树一眼;平常即使摩肩接踵也照样漠然处之的路人,不时有几个会转头多看几眼我这个一步一顿行进着的伤残人士,不过,说真的,我没有太多感动,因为在北大街临过马路时,一个只顾打手机的民间女士没顾及身后的私家车已逼近,我觉得喊她来不及,迅速腾出一只拄拐的手轻轻拉她向旁边躲避,确切点说是揪着她衣袖上的一点衣服,但,女士的第一反应是警惕审视我这个人,浑然不顾她身后急着过马路而不顾行人的私家车。我手指她身后,只吐出一个字:“车!”之后,她接着打她的手机,我继续拄着双拐头也不回地挪我的路。以前,依本土的风俗,人情的远近通过肢体的`相对位置来表达,比如“拱手、下车相引”;按外国的习惯,肢体是不可以轻易接触的,无论男女。当今世情如此,还是随俗比较明智,否则就算好心也会惹麻烦的。
不想路遇那个被我唤作“死女人”的同事,平时我俩在待人做事的理念上颇多争执,所以她唤我作“死男人”!
“看你真可怜,都没人送送你,死男人!”
“俗,干嘛麻烦别人呢?这叫跟着感觉走,瘸腿走在内心的风景里,懂不,死女人!”
“你就是跟人不一样,拖着断腿还玩浪漫,死男人!”
“切,我看到的你就看不到?死女人。”
“我看到的就是可怜你,送你到公交车站吧!”
“死女人”就一路挖苦着把我送过马路,送到车站,嘴里念叨着:但愿别传出什么绯闻!
刚到车站还没站稳,公交车就来了,我双拐如飞赶将过去,身后是“死女人”“夹枪带棒”的“夸赞”:“死男人”,到底练过,比我跑得还快------”
穿公服开车的司机看我在车门踏板前寻找着单腿跃上距离地面较高的第一阶脚踏板的最佳姿势,就有意让车多停了一会儿,还好,蹦上车的我心安理得地坐在了橘黄色的“老弱病残孕”专座上,手扶着拐杖,想到“无何有”之乡那棵莽撞的、生得很结实的没用的大树------
由于不能随意行动,所以闲暇时间只能幽居斗室的我才注意到了平日熟视无睹如今已憔悴不堪的绿萝。同病才会相怜,过来人才会真懂,就像拄拐以后才会发现路上不时就会有拄拐的男女老少出现一样,就像此时养伤的我才有机会、有可能去理解一向被我忽略的绿萝一样。
绿萝的根已经裸露在外了,买来时盆里带的那点土早在喷淋浇水时连冲带洗地被冲进下水道了,只剩了些沙子。刚买回它时,表面上有点土,土里可能还有些营养,绿萝发得很快,抽出长长的藤条,藤上有叶,叶上有芽,芽再成叶,叶长藤随,一副大有前途的样子。风水轮转,慢慢地,土贫瘠了,水干涸了,青藤变成黄藤,绿叶卷出枯黄。直到今天,终日奔忙的我不曾花费一点时间和心劲为它培土添肥。我淡忘了绿萝,绿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今跛脚的我终于有时间想起它,端详它了,可被清理掉枯枝败叶的它也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浇水时我对它说:“喝了这水,能活就活,实在撑不住就早些死个干净吧,这样不死不活的太累了!来年让你的新新同类替你好了。”我不抱希望地给它浇水,但绿萝却充满希望地再度复苏了!新发出的枝条瘦弱但充满生机,土里还是没营养,它注定长不大,长不大它还是长,还在长,它缓缓地新陈代谢,它匍匐着吐故纳新。
绿萝绿萝,所为何来?一箪食一瓢饮,颜回命短而不改其乐;一滴水几缕光,绿萝不死却生意昂扬。于是,我终于被绿萝感动了:人花殊途,命理其实一样,轰轰烈烈,红红火火原是后辈从先辈的故事里概括出来的希望,当故事还原到先辈的身上,于时还是一样平常的生活,只是人心改变着时光,飞短流长,今天是欧风美雨,昨天是东土大唐,今天山高水低,明天柳暗花明。只是不屈的先辈就像绿萝,在眼前的处境里不挑不拣,土肥水美时就连生带长,一滴水几缕光时就从贫瘠的土里吸取营养,瘦弱也是生长,在福祸顺逆中自觉地成长,以后才可能有些水到渠成的故事发生。从平常到偶然,再到后辈的景仰和效仿,故事的发生其实是不死时代里平常刚毅地生长。绿萝枯了没死,遇水就长;骨头断了自己也会长,不用急也不用慌,干枯会让花更懂得发挥所受滴水的力量,意外的变故能让人深深体味俱来的拥有失而复得后的弥足珍贵。绿萝就这样瘦弱而刚强地活着,于是起起落落的它和我才有了在起起落落中,在新的境界里再度相逢的今天。人自觉地活着,同样会遭遇无法预知的灾祸,但也会有“死女人”和陌生司机般到位的关怀在路边不期而遇。
避之不及,何必要躲,看看绿萝就会懂得,植根在福祸利害中的人生照样会开出自觉而坚韧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