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宾,蜀南,百里方圆,全是竹。
国人爱竹,是因为中国人特别像竹。
在三千年华夏国粹里,竹是诗,是酒,是歌,是画,是令人沉醉、令人惊悸的阴柔之美,东方人的美。风霜雪雨,四季不同,竹的色调也不同,人们的评价更是不同。
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两个爱妃娥皇、女英,明知夫君已去,仍千里奔丧,双双坠于湘江。她们悲恸的身姿化为婆娑摇曳的竹干,哭虞舜的泪水便化为竹干上的点点竹斑,凄凄婉婉,悠悠潇潇,此为潇湘之由来。后来什么“潇湘妃子”、“潇湘泪”、“潇湘院”皆典出于此。经屈原、韩愈等宗师的渲染,一说到湘君、湘夫人,就使人想到竹林,一见到竹林,就想到女人的泪。尤其是下小雨的时候,点点玉珠顺着细窄的翠叶蒙蒙洒落,如泣如诉,缠缠绵绵,哀怨娇嗔,令人心碎。在蜀南竹海,有一种唤作“慈竹”的竹,纷纷细雨中,更显得圆润剔透,娇翠欲滴,一摆一动,送万种风情,现百般诱惑,任谁,都想走过去轻轻的抚摸,似乎在拭抹美人的眼泪。这种怜怜无助依偎在你胸口上的感觉,正是竹雨的魅力。怜惜之心一起,柔柔的竹雨再一飘来,人,马上就能生出那永不泯灭的天良,
还记得唐代的“竹溪六逸”、西晋的“竹林七贤”吗?七贤中,我最喜欢嵇康。他除了爱喝酒、死得可怜、一生潇洒风流外,最让人称绝的,他还是个音乐家,在竹林中,他谱成了一曲千古绝唱“广陵散”。古今书籍对此曲记载颇多,可惜失传。没听过也好,可令后人任意想象……晚霞时分,竹海之中,阮籍刘伶等酒仙,盘坐在落满竹叶的地上,烫上一壶菊酒,或泡上一壶竹茶,一阵微风透着竹林间隙巡巡拂来,嵇康倚坐竹下,白衣白袍,面前一尾竹琴。几个美丽的少女,抛甩着长长的彩袖,随着竹风,踏着弦拍,在你眼前舞着舞着……那是一首诗,一幅画,或是在诗画中复活的那一曲“广陵散”。
说到竹雨,就想到竹风,竹雨是女人的泪,竹风是男人的诗,加在一起,旋回起伏,抑扬顿挫,任你遐想,那是爱,也是竹的诗韵。
天生万物,代代衍化,无论是谁,都应有个灵魂。竹也一样。竹干中,空空的,隐一股清白浩然之气;竹节处,鼓鼓的,显耿耿孤傲不屈之节;竹叶间,沙沙的,涤无尽浮华红尘之恋;竹林里,柔柔的,卷丝丝春花秋月之帘。偶在竹径行走,一瞬间,灵台清澈,明心见性,清风掠过,气血舒张,那浩浩荡荡的清气,使人触觉到弃绝杂念的禅界,这禅界,是古往今来多少儒生佛子追求的境界!士大夫讲究气节,所谓臣节、国节、妻节、子节者也,惟遇高风才亮得名节。何谓高风?即霜寒之风。愈是霜寒,愈是清冷,竹干愈挺得笔直俊拔。古人将孤松、寒梅与傲竹并称“岁寒三友”,百代千朝,称诵不绝。当知竹子除了这似水的柔情,还有那倔强阳刚的一面。
在竹海,最震撼我的,是那种一竹倒下,万竹爬起,前赴后继,勃勃跟上的生命力。竹生笋,笋破土而出,再成为竹,一年独立,二年长成,五年成林,十年成海,如此循环,如此繁衍,如此顽强!在万树丛中,论气势,看阵仗,说意志,比坚韧,惟我竹君也!
这些,才是竹的灵魂,竹的神髓,竹的奥秘,竹的精神所在。所谓竹的精神,就是中国人的精神!
蜀南竹海,与别处竹海不同,其林中,有溪,有石,有桥,有瀑,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如你漫步到竹径的山泉旁,俯下身来,双手一捧那沁人肌肤的泉水,泼在脸上,凉凉的,滑滑的。站起身,深深吸一口天地清气。再静下来,闭目倾听,无穷无尽的竹海中那巡回激荡的阵阵沉涛,你用心,必可感触到百里外的层层远山。然后,你背着手、昂起头、缓缓地、不徐不疾地继续往前走。拐过一道青石岩,百米开外,薄薄的水雾里,朦胧所现,一座根根绿竹搭就的酒楼。一股肉香气,一股融入竹海、而不能以荤素来品评界定的肉香气,被潮潮的轻风徐徐送来,那是竹筒饭。竹海里,竹子自然多得是。用竹下的清泉淘一把白米,盛入新鲜的竹筒里,放进几块用松脂细细熏制的腊肉,捂上盖子,再在干柴与竹叶上燃一把火,架一个锅,把竹筒蒸熟。此时,你告诉自己,天下间所有的大事皆可放下,你,只想吃饭。
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凡清雅之士,都在庭园里种几棵竹。记得春秋时晋文公为报答他的恩人、当时已归隐的介子推,派兵逼他出山做官,可介子推不愿意,背着老母躲入竹山。晋文公放了一把火,不一会儿,山上的竹全烧光了,介子推母子也烧成焦炭,却始终没有出来。一代隐世高人生于竹山,死于竹山,也算归得其所了。蜀南竹海,古代的名士来过不少,如李白、黄庭坚等,也隐居过一些高人。每个觉得做人比做官更重要、人格比功名更高贵的孤臣书子,都会有飘然出世之感,都会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慨,都会喜欢种竹赏竹伴竹。这便是竹的高洁。
除了名人雅士,老百姓也爱竹。几千年了,人们歌竹林而悦目,制竹椅而坐躺,造竹板而击敲,扎竹筏而漂荡。时而,还舞竹剑而激昂,吹竹箫而回肠,品竹笋而滋生,书竹简而飞扬。人与竹,竹与人,那么多年了,又岂能分扯得开?竹任人砍伐,任人排遣,却从来没有索取过什么回报,这才是竹的秉性,中国人的秉性。
此次观竹,最叫绝的,是在百里竹海上空坐缆车。据说,只有蜀南竹海才有。在竹林里可透悟人生、涤荡红尘,那在竹林上面呢?君不见那浩渺无边、壮阔无穷的翠色之海、绿色之浪?丛丛竹中,间歇几户人家,白云深处,错落几座红崖,漫山锦绣,尽入诗画。诚所谓“水中更见竹精神”。林海里,隐隐约约的,千百条溪流激起层层水雾,团绕在条条竹枝间。再与竹叶溢出的缕缕清气合为一处,化作袅袅雨烟,旋转着,交合着,由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这满山遍谷的清白神灵之气,凝聚饱满,迸发出来,尽意地抛向高空……只有在高空上,极目俯视,你才能真正领略到什么叫竹海,才会发现自身的渺小,才会感佩大自然的神奇,此刻所见,才是竹海的气魄、竹海的抱负,也即是竹的胸怀,中国人的胸怀。
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冬天。此时京师,霜风凛凛,一派苍凉,虽有易水之狂歌,燕赵之慷慨,又怎比得上来到蜀南,观此竹海?!在南国清越的古筝伴绕下,去体悟禅理,去凝思诗韵,去超越美学,去倾注柔情,去洗涤心灵,去舒展经脉,去奉献自我,去修磨心性,去探索人生之奥秘和宇宙之伟大,去吸纳山川之灵秀和日月之精华 ,去将自己融入这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透透彻彻的竹世界里……惟有此 ,你才会爱上这些竹,这片竹海,以及这竹子的精神。
如果你是中国人,就该有这种精神。
松是雪的骨骼,雪是松的灵魂。那寒崖的一株苍松,是风雪中千百年不变的坚挺,是时光辗转雕琢不去的凝姿,是一图虬枝劲节的写意,是一笺沉默无瑕的诗铭。立雪青松,白云为伴,不知承载了多少悠悠往事,多少阴晴圆缺。
苍松沉睡在古人的诗卷中,汲取山露的灵气,也浸染岁月的沧桑。无数次承受霜雪的枝叶,遒劲中苍翠依然。雪花凝点,宛如问寒探暖的精灵,在苍松的耳边,年年岁岁,重复着亘古的诗篇。
《咏松》陈毅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随手翻阅咏松的诗章,不能不被陈毅笔下的青松所折服。精辟的诗句,诉尽了青松高洁耐寒的品格,也道尽它傲然决绝的风骨。 “青松挺且直”,风雪中的青松有一种凛然的浩气,它沉淀了岁月飞扬的热情,象征着陈毅磊落的胸襟,那种雄气蓬勃的张力,与世抗衡的凌厉,令人刻骨惊心,肃然起敬。
我们无法经历曾经的烟尘时代,无法触摸遥远的先人背影,无法彻底地走进深邃的古典意境,而青松灵性的风骨,清高的气度,却可以千秋万载的在岁月长河里流淌。
《严郑公阶下新松》杜甫(唐)
弱枝岂自负,移根方尔瞻。 细声侵玉帐,疏翠近珠帘。
未件紫烟集,虚蒙清露沾。 何当一百长,欹盖拥高檐。
仿佛是在昨天,却真的已历经千年。唐朝的风烟已然淡去,我至今依然可以想象浣花溪畔的草堂中,杜工部崚崚瘦影,独自凭栏吟咏着平平仄仄的诗句。大唐天子不知道,这位叫杜甫的诗人有着忧国忧民的济世之心,他不愿像庭院的青松久居角落,不愿庸庸碌碌耗尽诗酒年华。无论是先人还是今人,济世报国之心都不曾更改。千百年来,世道演绎着一样的景象。只是今人已难再有如此雅兴,将追求寄怀于一株青松。杜甫此番之意,实为自荐才华,试图结束多年的羁旅生涯。只是谁的低徊会是永远的低徊,他需要一方天地以酬抱负,就像青松那盈盈弱枝,终将穿透云霄,抵达人生的高度。
同是生长在唐朝的土地,同是汲取唐朝的清露,有松根植庭院,期待入世,有松孤独抱云,不与世群。这位情思宛转的无题诗人李商隐,几时放下了“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绵绵情意,和寒松作伴,与高僧相邀。人生聚散,幻化虚形,灵魂在时光的烟火中明明灭灭,惟有几茎虬枝静卧山林,不问离别。李商隐失意之时借青松寄怀,远离繁嚣,等待时机,他相信青松来日必能生成上药伏龟,得遇世人赏识。
《高松》李商隐(唐)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
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 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
《松》韩溉(唐)
倚空高槛冷无尘,往事闲徵梦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见,寒声偏向月中闻。
啼猿想带苍山雨,归鹤应和紫府云。
莫向东园竞桃李,春光还是不容君。
韩溉的松自有天然奇质,那身披翠色的青松,只有在飞雪的逆境中,方能尽显其凌寒的姿色。处于那个年代,韩溉此般出世算是有文人清节的气韵,被视为不事权贵,不从媚俗的谦谦高士。人生若不系之舟,无论是放逐还是追寻都要漂游,世人不可能只守望一株青松,以它的宁静超然为处世之道。也不能只停留在一个狭窄的地方,把起点当作终点,有如等待一场生命的轮回。青松需要岁岁年年霜雪的浸染,才更加苍劲葱郁,而人生则是需要不停地行走,一路修修剪剪才会更加尽善尽美。
有松喻己,有松赠人。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笔下的青松,却是为赠其弟而写。冰雪中的寒冷是真的寒冷,冰雪中的坚毅是真的坚毅。刘桢愿其弟如雪中苍松,在凄风苦寒的逆境中不露畏难之意,在苦闷悲凉的生活里不诉消沉之音。
《赠从弟》刘桢(东汉)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咏松》吴芾(宋)
古人长抱济人心, 道上栽松直到今。
今日若能增种植, 会看百世长青阴。
依依古道,已觅不见先人飘袂的衣襟,而青松却依然伫立,收存着来往路人遗落的梦。郁郁劲松,在青天下舒展绿色的画卷,给人间添得几许清凉。青松之材,为后世百人遮荫避雨,古人栽松,怀着济世悯人之心。既取人阴凉,自当以清荫留人,千秋万代,来往轮回,才有了百世长青阴。修善如此,谁还会去叹怨人情薄凉,谁还会去数落世间疾苦。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这样的善举会有多少次?这样的感动又会有多少次?
人与物齐,古人或寻雅而种梅,慕幽而种竹,练品而种松。白居易年过四十,对这数寸之枝,回追过去,探看未来,也只能轻轻一叹,世事终难长。“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行云流去不语,光阴荏苒而过,试问尘寰中有几人可以超脱万物,视功名若烟云?谁又会停止匆匆寻觅的脚步,虚度大好的年华?
《栽松二首》白居易(唐)
小松未盈尺,心爱手自移。 苍然涧底色,云湿烟霏霏。
栽植我年晚,长成君性迟。 如何过四十,种此数寸枝?
得见成阴否,人生七十稀。 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
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 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
是谁将寒冷丢失在远古,今生才得以留存温暖的记忆。是谁将诗歌浅吟低唱,让松风在笔墨里徜徉。遥想当年,历代王朝,称雄争霸,喧嚣一时,都付与苍烟夕照,从容的依旧是大自然的真实永恒!这株松,不会为了虚妄的理想,而禁锢纯净的心灵;不会为了沧桑的诺言,而错过淡泊的今生。它甘愿,卧隐山林,高蹈世外,清风帘幕,明月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