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三声鼓响炸裂了山寨夜的宁静。
三团烈火绽开了《苗寨故事》演出的序幕。
此时天已全黑。戏台后山的黑,院落上空的黑,所见一片黑,天地一体,都成了演出的背景。
这阵势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尽管刚才玩火青年惊险的表演让我着实揪心了一阵,尽管那穿衣互动让大家很是开心了一把,但我依然想不出,这小小的院落,小小的戏台,能有怎样大气的演出。
可眼下,这一片黑中哪还有戏台,哪还有院落,有的全是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般的美景。想不到这小小的苗寨,小小的院落,也能演绎如此奇妙的梦幻景致。
这院落实在是小,小得和普通农家院子没什么两样。它紧邻苗王寨,形如撮箕,有木楼,有砖瓦石屋,有农家常见的器物。所不同的是,它有看台,有戏台。看台有棚,紧靠身后的木楼,内有木座,梯级固定,风雨不惧。院中也有座,甚至比棚内更多,一色的低矮长凳,也是梯级排列,个高腿长的怕是要皱眉。不过这里离戏台近,天气也不错,无风亦无雨,因此坐的人反而多些。两侧木楼较看台后木楼低矮,算是撮箕的侧部。正前方是戏台,颇有层次感,如展开的卷轴。顶部有棚,边沿木架,牛角造型,正中挂有银项圈状饰物,颇有民族风味。戏台灰色一片,与院中青石板地面浑然一体。
据说,这苗寨博物馆是民间搞起的,没有太多的修饰,一切都照了本来的模样展示,苗王寨里转了一圈后,我觉得这话也颇实在,因为事实的确如此。虽是走马观花似的一瞥,但那或低矮或高耸的木楼石屋与碉楼,那攀墙附生枝叶繁茂的青藤,以及那些随意摆放的农用器具,也依然让我记住了苗王寨,记住了寨中寻常人家农耕时代的没落与荒废。我甚至有一瞬恍如穿越,以至于那个说马上要关门的老者突然出现时,还让最后离开的我大吓了一跳。
长桌宴也不过如此。一个大棚,两排长桌,一溜瓦钵,几个竹编饭篮和火锅,几个家常菜,大家随意坐了,随意吃了,然后抹抹嘴,也就随意散了。这感觉我并不陌生,农家设宴就这个味,简单,不过也还亲切。
我想这所谓的《苗寨故事》的演出,大概也就这个味吧。
可我显然错了。
几声狗叫响起,几道白烟卷过,几片红雾飘来,幽蓝的背景光影变幻,似乎凭空腾起一股阴惨惨的风来。
一个声音随之响起。这声音像从天际传来,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介于说唱之间。不能说苍老吧,但颇有些沧桑。是老汉独语,还是上天神谕?是枯坐炉火旁,还是隐于暗夜长空?说的该是苗语,但于我而言,与鸟语无异。不懂倒也无碍,有字幕,那字也够大,我虽近视,但认了真,凝了神,还是不难辨认。
这是一段旁白,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蚩尤的后裔,苗族的祖先从中原爬山涉水来到了湘西,从那以后便开辟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文世界。巫术是湘西苗族传统的民俗文化和古老的宗教信仰,它能预测吉凶祸福、除魔驱鬼、治病和解蛊毒。湘西苗族人自古崇拜天地之神,与大自然的生灵万物和平***处。巫术文化源远流长,因为地区封闭而造就了独特的民俗文化,它的神秘给世人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
虽同为湘楚,但孤陋寡闻如我,湘西,苗族,我几乎一无所知。仅有的一点认知,来源于宋祖英,来源于她天籁般的民歌小调。除此以外,怕只有那些取材于湘西的恐怖剧了,巫蛊,赶尸,落洞,似乎提及湘西,总绕不开这些神秘传说。
戏台明明只有灰墙,台上也空无一物,可眼下哪还有戏台,倒像一侧立透明染缸,那红啊,蓝啊,白啊,弥散开来,浓烈而诡异。一团黑影幽灵般缓缓移至台中央,蓝散去,红亮起,一声长哈破空而来,一个蛰伏的身影舞动着双臂从黑影上大字型立起。他一身巫师装扮,天师作法般摇动着手中铃,口中念念有词,声音穿透四方。这是要呼风唤雨么?这就是传说中的猜王护法么?这铃就是那所谓的摄魂铃么?
随着巫师调兵遣将式的呼喝,白烟腾起,光影亦随人拓展,数十个类似装扮的法师从台上黑暗中鱼贯而出,分两列左右弧形而走,最后排成方阵威严而立。巫师坛上作法,光影散乱,神秘符号如飞鸟,如惊蜂,翻飞而出。一列法师托盘肃立于前,其余人众拜伏于地,台上白雾升腾,众人三叩首立起。光影变幻,音乐响起,鞥——哄哄,鞥——哄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恍如小鬼欢呼雀跃,巫蛊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继而巫影倏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夜的黑,是亮光下一对苗家阿公阿婆。只见他们相依相伴,坐在自家庭院抽烟纺线,画面温馨而不失浪漫。
不久,温馨隐去,壮观陡现。冠盖四方的大树下,一男人蹲地击石取火,随后不少人也从黑暗中陆续走出,击石取火。一时间台上火花四射,噼啪有声,光影变幻,状如闪电。又两拨人从旁鱼贯而入,聚合而圆,牵手而立。暗光退去,亮光再起,群峰峭立,高坛牛头,立鼓腰鼓,列阵而击。歌声响起,鼓点响应,鼓槌挥舞,鼓声阵阵。鼓之舞之,活力四射,极富节奏,极富美感。那火一般的.热情,火一般的狂放,火一般的力量,我想,再心如死水,怕也要被敲得躁动起来。
声随人落,画风陡转,夫妇再现。男人脚踩木锤,女人长勺搅动,夫唱妇随,配合默契。
苗家院内,酒坛成排,高灶木橧,男人持棒力搅,粗犷豪放。女儿活泼前来,飞身上灶,为父擦汗,温柔甜蜜。女儿娇嗔欲帮,父亲含笑教授。酒成,女儿接了,一旁偷喝。父亲发现,悄悄走近,一把抢过,喜不自胜,席地而坐,乐滋滋喝。女儿绕至身后,伺机夺过酒碗,碗空,再去接酒。父慈女娇,幸福漫溢,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夸张可也自然。
一声吆喝,荡气回肠,光影再变,苗寨出现。村口路上,大树底下,一众苗女坐于竹篓之上,敛手低眉,作沉思状,忽而立起身来,频频招手,似在招呼心上人。喝——酒呢——苍凉声音再度响起,那声音喊得千回百转,久久不散。须臾,众女子抱篓退去。一列男子怀抱酒坛,碰擦碰擦走上台。那坛或腰间,或肩头,或怀中;那步或迂回,或稳健,或深沉。音乐响起,歌声唱起,舞步跳起。一杯,一杯,一杯;鞥哄,鞥哄,鞥哄;喝酒,喝酒,喝酒。那酒喝得豪迈,喝得痛快,喝出了苗家阿哥的率性与狂野。那一举手,一投足,尽显男子的粗犷与狂放。许是喝多了,喝够了,脚步儿有些趔趄了,阿哥们酒坛放下,一边立定,手望空一扬,高声呼喝,女子应声而至。男女对歌,边唱边跳。女子娇嗔“又是喜来又是忧”,男子开心“两只眼睛水汪汪”……这就是湘西苗族赶边边场么?这就是苗族男女对歌定情么?那歌对得大胆,直白也含蓄;那舞跳得野性,妩媚也有力。唱着跳着,男女混合起来,音乐欢畅起来,情感也亢奋起来。我的眼越过戏台,望向后山框架式的黑,我似乎看见一种东西腾地跃起,直接冲向夜的黑。
不容分神,一个爽朗的声音扬起,眼前又是苗家大院。苗家汉子热情招呼,“你们来到我们苗家,就是我们的朋友,为表我的心意,拿——酒来!”这声音狂放有力,响彻四方。阿哥们欢呼响应,阿妹们闪电搬桌。汉子跃上桌台,手拿大碗,与众阿哥一唱一和:过年了,喝酒;结婚了,喝酒;高兴了,喝酒;心烦了,喝酒;流泪了,喝酒;朋友来了,喝酒;朋友走了,喝酒;演出前,喝酒;演出后,喝酒……嗨,喝酒。这喊声节奏感十足,鼓动性十足。“嗨,兄弟们呐,我龙大山就这么个女儿,谁要是赢了,我就把女儿嫁给他”,汉子豪兴大发,当众许诺。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脚,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壳,喝酒,喝酒,喝酒。大伙猜拳行令,场面十分热烈。兄弟们啊,我们苗家人喝酒,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酒喝多了,醉了,好酒哟喂。汉子高声呼喝,众阿哥群起响应。那歌唱出了热情,也唱出了豪情:好酒好酒,苗寨走一走喂——喝酒,喝酒,喝酒哇——一杯,一杯,好酒,好酒——醉了,倒了!台上台下,演员观众,友情互动,斟酒喝酒。那酒什么味啊,醉了吧!
动而复静,人影散去。苗寨院子,推磨做豆腐。阿公推磨,阿婆放豆,苗家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恬静。
一个声音于黑暗中响起,依然类似鸟语,依然得借助字幕:今天看到一个苗家姑娘她长得可真漂亮。想和你做个朋友愿不愿意,我的妈呀,你长得确实很漂亮,想和你出去玩,晚上去山洞里约会,我给你讲故事听,一起谈天说地,谈感情。好吗?湘西苗族人向来喜欢用山歌来传情,约会的恋人以唱山歌来交流和展示自己的才华。在纯净的大自然中,阿哥喜欢吹树叶来吸引附近的阿妹。
景随声换,柳绿桃红,溪流潺潺,阿哥阿妹两情相悦,追跑欢闹。山野鲜花盛放,男女列队对歌。阿妹蓝衣短裙,绿伞舞动;阿哥黑布包头,一身短打。山路蜿蜒,新月在天。阿哥来到阿妹楼下,哨声调皮吹起;阿妹楼头出现,妩媚妖娆回应。
场上字幕再现:赶边边场是湘西苗族谈恋爱的独特民俗和文化,凤凰苗族自古提倡恋爱自由。白天赶集,寻找喜欢的人,如果双方都喜欢对方,就会相约晚上到山洞约会,或者去寨子附近人家的稻草堆里幽会。画面唯美,音乐含情,表演温馨,再现美好恋爱场景。旁白又起,深情婉转:从此以后,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美满,感情越来越幸福。
不闻媒妁之言,不见包办婚姻,自由美好,幸福绵长。难怪导游自豪:我们苗族离婚率最低。
锣鼓响起,音乐欢快。边楼字幕跳出:我们要当新郎新娘了!
穿银饰衣服的姑娘们,柳腰轻摇,欢唱自己的幸福;着王子装束的阿哥们,英姿勃发,展示自己的豪情。男女混合,载歌载舞。红氅的新娘,蓝氅的新郎,并肩走出,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红盖头掀起来,深情对望。女子们载歌载舞合,男子们气宇轩昂走。
新人的长辈们也相继走出,鞠躬致谢。
大戏终场,韵味悠长。
篝火熊熊燃起,主客牵手环跳。
小院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