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静坐,听雨。
奔波在羁旅,是厌极了雨的。春雨添愁,秋雨增寒,夏天的雨更加霸道,只需片刻,从头到脚,浇个透心凉,若再一不小心,跌个人仰马翻,淋淋漓漓,一身泥水,心情更是到了马里亚纳。更莫说风雨如晦,暗了光阴,暗了心情。每到雨季,平日里的奔波劳顿暂时隐形,心情就变得平平仄仄,或伤情,或失意,或思乡,或念亲。雨,把人最后一丝热气点点挤走,只剩寒凉在心底弥漫,怎么也挥之不去。热热的茶,暖暖的酒,都不能消弭。
若风雨大作,被挤兑到狭小的屋子里,海阔不能跃,天高不能飞,布衾冷似铁,内心无干处。躲得了阴冷,忍不下潮湿,身子跳出来了,精神还在苦雨里挣扎。若再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淅沥萧飒,更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夜阑卧听风吹雨,那必得闲适的人才能做到。
悠闲到可以在雨天,慵懒的斜倚在疏窗前,半卷了珠帘,半掩了门扉。轩窗一阖,隔开了风尘仆仆的天涯旅,屏蔽了暗流涌动的名利场。雨声隔了红尘,风声遮了喧嚣。物喜己悲浑忘却,忧谗畏讥终抛下,从烟火之渊,飘入山川之巅。
自然,听雨的时候,不能怀了红尘之心,携了青云之志。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太过于奢艳,听不出雨声;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太过于悲凄,听不出雨韵;僧庐下,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太过于冷瑟,悲欢离合俱无情,听不出雨的情致。听雨,不是这样的。拥一份静谧入怀,雨,才是最有情怀的精灵。
轩窗外,最好春有芭蕉,秋有梧桐。雨打芭蕉,潇潇未歇;雨穿梧桐,飒飒不止。自然,最佳处,还是一丛潇湘竹,新梢初见叶离离,经雨更见满眼碧。绿竹沁凉,簌簌有声。抬眼望,一条青石板小街蜿蜒曲折到竹林深处,有遐想绽放:可想达达的马蹄,可想雨巷的丁香。
轩窗内,须得一桌,一椅,一瓯茶,一炉香,一盆花,一卷书,篆烟袅袅,清茗逸香。斜倚南窗,书卷在手,清茶在口,任雨声自己迤逦穿堂过户而来,迎入襟怀,衣袂也和脸颊一样润如春花。
雨呢,不要太急,铺天盖地,排山倒海,怒气冲冲的,会让骚客生出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生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不羁,大河上下,滔滔不息,天地失色,乾坤挪移,宜凌绝顶而高歌,宜仰苍天而长啸,不宜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的听雨之约。
听雨,须得是随风浅入夜的沾衣欲湿杏花雨,飘忽了一夜,浸透了天地,氤氲了万物,此时正正好,不紧不慢,不缓不急,滴滴答答,沿屋檐而落,如更漏声声。天空如泼墨,正好覆盖了你折折叠叠的满腹心事。清沁的风儿一递,迎面而来的雨中,透着花的芳馨,草的清香,叶的味道,甚而有着春日的温情,弦月的清寂,流云的飘忽。鸟隐也无啼,花落也有声。雨声一落,就远了尘世,近了山林,摄了魂魄,招了幽梦。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天地都静下来了,仿佛能听到远处泥土在畅饮,流水在欢歌,庄稼在抽穗,树叶在起舞。这些声音,时而呢呢喃喃,交头接耳;时而坦坦荡荡,汹涌澎湃。万籁俱寂,却万籁有声。无数细碎的、窸窣的、活泼的、哀怨的声音汇聚起来了,从天上到地下,从远方到耳畔,丝丝缕缕,潇聚于耳,无丝竹之乱,有天籁之清。
听听绵绵的春雨吧,必能听出女儿心事空幽寂;听听潇潇的秋雨吧,必能听出羁旅长夜人憔悴;听朝雨穿空,翻涌着壮士断腕去不归的悲怆;听夜雨霖铃,幽咽着凄风苦雨劳燕飞的感伤。雨声绵延的,是书写不尽的故事;雨声敲击的,是抑抑扬扬的心绪;雨声染透的`,是挥之不去的惆怅。我最神往的,是听那雨打梨花的清音,寂寂娇无力,深深闭院门。雨声轻掠鬓边丝,梨蕊的馨甜嘶嘶作响,堆积了一冬的干燥思绪,便点点滋润,丝丝融化,从此惜春伤别,柔情万种,只对雨中洁白的梨花一枝。
其实,哪里是在听雨?分明是雨看你孤独了,寂寞了,百无聊赖了,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之际,只把你当做了需滋润的万物之一,携了一腔柔情,温润你陷入泥淖的种种不堪:如仙子佩环鸣,叮叮咚咚,清洗你被尘埃盈满的双眸,涤荡你被得失充斥的心曲,抚慰你被悲欢蛰蚀得的欲望。时而细语,时而轻诉,时而浅吟,时而低唱。天际小雨润如酥。于是,双眸又如星子般清亮,心曲又如秋水般澄澈,情怀又如冰雪般洁净。
最难风雨故人来!一个人听雨久了,难免寂寞。看倦了诗书,品淡了清茶,守暗了青灯,独在斗室,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叹息流荡在烟影雨声之隙,雨声与灯影摇曳得心也幽寂,人也彷徨。时光易逝之悲,韶华渐老之叹,如雨雾弥散心田。心仿佛海绵,被雨浸透,越发沉重。突然,有门扉轻叩,友人携安暖的问候,风一程雨一程而来!于是,洗盏更酌,添茶回灯,沏一杯碧莹莹的雨前,绿润润的传递着春天,潮湿湿的发酵些温暖。屋子暖了,心事淡了,雨声里透着笑声,脸上回漾着春光,晤言一室,秉烛夜谈,嘈嘈切切,雨声是最和谐的伴奏。
此刻,任地老,任天荒,任海枯,任石烂,就这样守着这穿林打叶的雨声,这浅笑安然的呢喃,烟雨平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