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田野,有妩媚迷人的感觉。阳光明亮通透,收割过的稻田,经过夏秋日头暴晒,业已干涸,裂开的缝里长了些青草出来,在风里起舞。有鸭群追逐,连狗也欢快地把田地当成运动场。天空高阔,静默不语,蓝得像一匹没有半丝瑕疵的绸缎。
这片地势低于公路路基的平坦田野,位于冷新路边,田野周边高高低低的楼房攒着劲儿赛阔气,比高矮,芳姐的新居就座落在这些楼栋中间。屋子最大的特点,就是高大、宽敞,四层,每层将近两百平米,已装修的一二楼设施和城里差不多。浅玫红面砖在阳光下闪着光泽,锃亮的不锈钢门窗晃出的光芒直逼人眼,挑出的西式阳台颇有味道,新房前有阔坪,后有小院,边上还建了杂屋,几株柚树依然青翠,新修的水泥马路从门前环抱而过,待到春上,想那田野该是一碧如洗的吧,亲人们走着看着,直叹,好屋场,好视野,好风景。
我不禁想起十多年前当芳姐伴娘的经历来。
那是人生唯一的一次当伴娘的经历,也是第一次去芳姐婆家。一片陌生的田野边,沿小路穿过密匝的房屋,在大院一个角落,两间粉饰一新的红砖屋热闹非凡,大红的被子,大红的花,大红的礼服大红的糖,那便是芳姐的洞房。不少人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看热闹,小孩们穿出穿进,手里抓着糖粒瓜子,鼻涕吸得哧溜响,狗显得很兴奋,三五成群在屋里欢蹿。屋外一字排开的大灶台里,火舌一片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息,我闻到了稻草堆的芬芳,佳肴的香气,却也夹杂着鸡屎鸭粪和不远处脏水沟的沤臭味。新屋是姐夫家精心收拾出来的,当时她的公婆还住在旁边低矮陈旧的老屋里,房梁有些歪斜了,叫人担心会不会突然倒下,走进屋里,光线暗得看不清人的脸,倒是木架桌磨得发亮。刚想坐下,一条狗忽地从暗处蹿出来,“嗷”地一声尖叫,把人吓得脸都白了。整整两天,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被当成座上佳宾,机械地吃了喝,喝了吃,肚子胀得像只蛤蟆,却没有几个人可交流。我倒也乐得这种陌生的放逐,像看电影一般,隔了屏幕与距离去欣赏人间的喜乐哀愁。
十余年光景一晃而过,其间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可以简省的部分。常规地生子,艰苦地劳作,然后在劳作中和草木一样渐渐失了青春的颜色,直到这新屋立起来,芳姐脸上的水色才又光亮亮的了。在农村,起新屋是千百年的好事,也是举全家之力的大事。听姨妈讲,芳姐他们两夫妇,为了建房子,吃了不少的苦。芳姐夫常年在广东打工,做的建筑工地扎钢筋的活,逢年过节才回来,有一次过年,买不到车票,他跟着摩托车大军从广东往家赶,因为过度劳累,又是黄昏时候,路过村子却浑然不觉,直到开到隔壁县才猛觉不对劲;至于芳姐,则是大包大揽,家里农活,两个娃的拉扯,公婆的照料,鸡鸭鹅狗的饲养,一摊子事,不由分说都砸在她身上。为建新房兑地基,芳姐一家费尽周折,拿出家里最好的田跟人换,又出了几万块钱,求爹爹拜奶奶,好不容易才批下来;建屋时,芳姐当女又作男,扛水泥,担灰桶,煮饭菜,把黑夜过成了白天;修马路时,与村干部产生分岐,对方是家族势力颇强的“地头蛇”,倚仗自己牛高马大,又欺负芳姐男人外出,对着芳姐就是劈脸几个耳光。芳姐被打得晕头转向,婆媳气得号啕大哭,欲找人理论,殊料被对方叫来的人团团围住,一个个撸袖相向,势单力薄、急气攻心中,芳姐昏厥在地,不省人事,送到医院后,结果查出心脏有问题。
在光鲜亮丽的新屋背后,我看见了一个个并不轻松的故事。
芳姐的经历,和我母亲的'过去,有很多相似处。一样的吃苦耐劳,一样的忍辱付出,一样地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宝贵,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为了争这口气,原本只打算建三层的,在她婆婆的鼓劲下,芳姐决定又加一层。所以说,眼前的这栋屋,已然不止是改善居住条件这么一个意义,更多的,它浓缩着芳姐一家人多年的奋斗成果,是他们在院子里、村子里扬眉吐气,挺起腰杆做人的资本。从老屋到新宅,多少农村人,都是这么一代又一代走过来的,变的是房屋的款式,不变的是对于屋上地基的重视,对于起新房的倾力投入。这也让我窥见了更庞大的群体,新农村的巨变里,还有很多的“芳姐”都在这么咬牙干着。
坐在芳姐二楼的客厅,就像坐在一间天然的空调房,清风徐来,心旷神怡,阳台上摆着摇椅,眼前视线没有任何遮拦挡阻,景色犹如安详画卷。论居住环境与条件,芳姐已大步流星地走在我们这些蜗居的城里人前面了。“现在崽也快大了,屋也起得这么好,就别太累,也莫为了一些纠纷而生气,把心放宽些,养好身子最重要。”亲人们一边参观,一边劝慰。而我,从芳姐那很有特色的上翘的眉毛里,看到了她不服输、不认命的倔劲和韧性。从前,亲人们议起芳姐那与众不同打着翘的眉峰时,我曾听见这么一句“这妹子,将来性格强!”如今来看,这个只到我肩膀处的矮个子表姐,所蕴藏和爆发的能量,着实让人惊叹。
房奴时代,像芳姐一般艰难困苦却又不屈不挠的人,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我自己,为了未来,为了更好的生活,使劲努力着,既哭着,也笑着。祝愿已搬开“巨石”的芳姐,人生的风景也能像屋前风景一样,慢慢开阔,变得更美、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