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梳理散落在记忆深处的一段段旧时光,那些透明、圆润,硬如细小玉石一般的琐碎往事,不停在耳畔发出细致而又铿锵的声音,就像吹响的集结号,把自己召回那紫罗兰一样芬芳的青春岁月。
在西谚中,我比较喜欢安德鲁·马修斯说过的一句启人心智的话:“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它却把香味留在那脚跟上……”
人一旦过了四十,往往会情不自禁对曾经的过往,尤其是青春岁月充满了深深眷恋。从长江到淮河,从江南到皖北,这些年因工作关系,我辗转过不少地方,为什么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如风过原野,不留痕迹?而有些却历久弥新,念念不忘?我一直认为,人生的经历,是需要慢慢沉淀的,就像一坛陈酿老酒,在漫长时间的沉淀里芳香四溢,如同紫罗兰在被鞋跟踩碎后,散发出来的芬芳。
八十年代末那个落叶飘零的秋天,还淅淅沥沥下着雨,当我从县武装部换上不太合体的橄榄绿警服时,满心欢喜,感觉自己就是一名军人时,父亲却反反复复打量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好久才忧心忡忡地问了我一句:“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去那么远的山里当兵,行不行呀?”在慈祥的父亲眼里,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甚至连基本生活都难以自理。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行驶了六个多小时的大巴把我们一群“新兵旦子”从家乡拉进了皖南山区深处的一个部队营区。那天本来就冷,一进深山就更冷。就在第一股冷风像凉水灌进脖子一瞬间,我仿佛意识到我的命运也一下子滑进了冰窖。那时,血气方刚的我还很幼稚,一脑子的憧憬,满肚子激情。依我的想象,大山的傍晚应该是满目葱绿,鸟儿啁啾,余晖相映,泉水叮咚,充满诗情画意。然而,这里与我的想象相差太远。就在那个夜晚,我跟一位老兵上哨,四周乌压压黑漆漆一片,除了寒冷就是恐惧。但毕竟没有到哭鼻子地步。因为,当初我来当兵是自己心甘情愿的,现在哪怕是再苦再累,必须默默承受。
新兵的生活紧张而艰辛,平淡而枯燥,但青春的激情和梦想一旦被点燃,每个人身上都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巨大的勇气,可谓少年不知愁滋味。
山区气温反差大,入秋虽说天早晚凉快,但白天太阳也很热毒,一天紧紧张张的训练下来满身臭汗,让我们感到幸福快乐的就是傍晚在小溪里舒舒服服洗个凉水澡。我们班长姓靳,是阜阳人,乡音特有感染力,说起话来声情并茂:“小溪里的水就是在大热天里,也冷得很(hin)的很的很呀!”溪水那个凉,说冰心刺骨一点都不夸张。我们每次来小溪洗澡都要集体高声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然后大家一齐喊“一、二、三,跳——”就一个个扑通扑通跳入小溪。刚跳下去的确有点凉,可洗着洗着也就适应了。
我们那批是秋季兵,正好赶上在这里过冬。冬天出奇的冷,新兵连条件又差,很少有热水洗脸,我们出过早操回来只好跑到小溪边,可小溪竟然被冻住,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搬石头去!”靳班长命令我们。我们就把脸盆往地上一放,转身去搬石头。靳班长在一旁挥舞着手臂指挥:“一、二、三,砸——”就听“咔嚓”一声,把冰砸开一个大窟窿,然后我们赶快把脸盆打满水,不然动作慢了冰窟窿很快又会被冻住。再看看洗漱过的战友,一个个脸上红彤彤的,还冒着热气,像蒸笼。战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傻地笑,有的眼里还噙着泪。
在新训科目中,射击训练对我来说难度最大了。射击训练场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寒风像锋利的刀片划在脸上。我们缩着脖子站在那儿,先是由教员组织集中教学,然后以班为单位带开训练,由各班班长负责组织。靳班长要我们把雪扒开一块能容下一人卧倒的地方,然后铺上雨衣,我们就趴在上面预习,我们感到领导真过分。靳班长说:“这已是对你们很人道了,过去俺们当新兵哪有这么好的待遇呀,就趴在雪地上预习。谁要是偷懒,教员就会突然袭击,在他的屁股上猛踹一脚,痛得你半天都爬不起来。”我们听了,头皮直发麻,也就老老实实不敢吭声。天寒地冻,我们趴在雪地里一练就是半天。刚开始还能坚持住,可练着练着手就冻僵了,扣扳机都不听使唤。特别是雪光耀眼,目光始终盯着胸环靶一个目标,感到头昏眼花。所以,训练中难免会偷偷懒。可那天,步枪第一练习实弹射击体验,我五发子弹竟然剃了个光头。教员开玩笑说:“靠,全打到美国白宫去了!”
在那个辽远而深邃的黄昏,我一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坐了很久。当时靳班长虽然没有当众批评我,但我因拖了班里的后腿而感到无地自容。那天傍晚,靳班长对我说:“俺陪你去‘开小灶’。”我二话没说,提着步枪就跟班长去了射击场。射击场在一个山脚下,离我们营房大概有三里多路。空旷的射击场就我和班长两个人,除了两条野狗打闹着从我们面前奔跑而过,几乎没有什么生机。我趴在地上预习,班长趴在我一侧通过瞄准检测器察看,还念念有词:“三点一线、排除虚光、把握击发时机。”那几天每天如此,“小灶”一直开到我射击成绩考核合格才画上句号。
父亲说我名字中有个“虎”,虎哪能离开山?所以新训结束,我从这座山去了那座山,包括后来上的军校也是在大山脚下。当时,我被分到山上独立排。群峰簇拥,云海环绕,林涛相伴。这里的自然风景的确很美,但长年累月驻守在这儿,那滋味就不好受了。独立排地处高山,生活环境十分险恶。我们睡的是高低铺,被子一年四季几乎没干过,总是潮漉漉、黏糊糊的。由于湿度大,我们有的患了关节炎,有的身上起了许多湿疹。
独立排一切生活必需品都得从山下一步一步地背上来的,陡峭的山道,上下一趟最快也得一整天。每遇大雪封山或山体滑坡,供给车到不了山下,没有菜只能吃酱油泡饭。家信来了,只得请远在山下大队部的通信员拆开在内线电话里念给我们听。记得,那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我们独立排张排长早早地起床,想下山为我们采购点年货。可拉开门一看,傻眼了:哪有路啊?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我们劝他不要冒险,可张排长却说:“这是你们新兵在山上过的第一个春节,而且大家好久都没吃过猪肉了,眼看着过年了,说啥我也得下山弄点荤菜回来加餐。”张排长咬咬牙找来一根竹竿,顺着隐隐约约的山道,拔一个眼孔挪一脚。从独立排到山下足足有二十多公里,山路陡峭险峻,在过一段又一段的险坡中,他不知滑倒多少次,脸上、膝盖、手臂都摔脱了皮。张排长早晨五点出发到天黑才赶回来。当我们望着雪人似的张排长背回年货,再看看他身上一块块血迹斑斑的伤痕,蜂拥上前抱成一团,热泪横流……
深山是寂寞的,但也给我们战士带来许多乐趣。营区东面有一片野生山竹林,当初,我们只是用竹子做扫把、竹刷等日用品,慢慢地就跟老兵学会了制作小工艺品。每当战友退伍或调离,大家相互赠送自己亲手制作的礼物,感到特有纪念意义。看看我们用山竹制成的威风凛凛的火炮、霸气十足的坦克、小巧玲珑的战舰……虽不够精细,但挺逼真,令人爱不释手。
两年后,我考入军校离开大山时,止不住泪水奔涌,难舍的离别情绪,覆盖了我与战友们的千言万语。这种说不出的情绪,就像一股清澈透亮的寒风,重重地拍打着我心灵的柔软处。谁能读懂远山一个哨所与一支部队的秘密?谁又能离开时,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一缕花香、一滴甘霖?
慢慢的,随着时光流逝,我对自己的心灵需求日益清晰,那份不适、陌生,开始渐渐走远,许多难以忘却的人和事,悄然在我稚气未脱的生命里注入了一些新鲜色泽。有了现实的打磨,有了记忆的沉淀,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从容、淡然,仿佛又回归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怀抱。所以,每次来老营盘,我都严格要求自己,一律与战士实行同住、同吃、同工作、同学习、同 娱乐 。时间久了,战士们也都愿意和我拉家常,有时打牌还主动要求跟我打对门,时不时还讲些小笑话,气氛非常融洽。
岁月不饶人,我们每个人都在与自己的过去渐行渐远,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大山深处的老营盘,那一小片世界里紫罗兰的芬芳,那里有我岁月的痕迹,那里有我青春的滋味!
原载《青年作家》杂志2020年3月,此次发表有删节;配文图片由军旅摄影家廖福安提供,个别选自网络平台,致敬摄影者与发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