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的责任是评“书”,不是评“人”。不过书有作者,为了认识书、了解书,不能不说及作者,尤其是作者与书的关系。古人已有读书须“知人论世”的准则,在今日依然需要。然而一涉及人的问题,就难开口。文章总是自己的好,也只有作者自己的寸心才能体会出亲手写成的文章得失安在。因而,你说他文章写得怎样,他偏觉得不怎样;你说他这篇文章涵义何在,思想如何,他偏不承认。如果你再进而讨论到他生活的背景,或怀疑这位作家的天才,他不骂你才怪!盖作家永远喜欢人们说他的文章的好处。留心近十年来文坛动态的人,不会忽略刘西渭先生的《咀华集》。但你一翻开那本小书,就可找到好几位作家为了辩护自己的文章而向刘先生责难的文字。这无疑是说他批评得不对。然而批评者出于公心,又不能因此不说。无已,则有一焉,曰“无私而坦诚”,如是而已。我说这话并非怕人向我责难,实是一向有爱说闲话的毛病。下面便要书归正传了。
不论徐志摩先生身后毁誉如何,他岿然独存的天才却不容人们轻易否认,他诗文中那种充沛横溢的激情永远使你感到鼚轩鼓舞。有人把他的作品比做吃鸭梨般甜脆,我觉得是很确切的。这寥寂的文坛,已好久不再见到这样的文章了。直到读了钱钟书先生的作品,才憬然感受到这真是一位不可逼视的天才,他那奔放淋漓的小品文诚使人读了忘倦;而北方俗话所说的又“帅”又“干脆”处,在钱先生文章里更是屡见不鲜。如果用古代词人来比喻,徐志摩的飘逸活泼处无啻东坡;而钱先生的浑灏沉雄,精光灵气直欲驾辛幼安而上。尤其是那磅礴而渊深,旁征博引睥睨无人的襟度,更与稼轩的左右逢源处拟迹比肩,同工异曲。这固然应归功于才气,却更关乎作者的学养。有这样的天才与学力,在文坛上扩充领域,当然是无往而不胜了。
记得一位前辈告诉我:“卞之琳、李广田都写小说了,因为他们写诗写散文总嫌不过瘾。”是的,英国好几位著名的散文作家,其中比如说马克斯·毕尔本,原是写散文的高手,他也爱写小说,而且写得相当好。所以一个散文家或诗人来写故事,正是极自然的事。《人·兽·鬼》便是善写散文的钱先生最近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熟读他散文的人,又被他领入一个新颖而并不陌生的园地。
介绍原书里每个故事,我认为顶无聊。书评的任务本不在于介绍内容节略。这里只能简单一说,个中好处还在读者去细读原书。这本书包括四篇故事。第二篇题曰《猫》,第三篇曰《灵感》。《猫》曾在《文艺复兴》第一期发表,《灵感》则在《新语》第一、第二期发表,对读者都不陌生,这里不再饶舌。第一篇曰《上帝的梦》,是作者假想世界在进步到无可再前进时人类完全绝了迹,然后生出了全知全能的上帝。作者写道:
进化的定律是后来者居上,时间空间演化出无机体;无机体进而为动植物;从固定的植物里变出文静、缠住人不放的女人,从活泼的动物里变出粗野、敢冒险的男人;男人女人变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无上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不过,要出产个上帝谈何容易。……当天演的力量,经过数不清的年头,创化出一位上帝时,人类已在这世界里绝迹了。
上帝产生后,嫌世界上没有光明,太阳便亮了起来。又需要伴侣,条件却非常苛。找不到便胡思乱想地模糊成梦。梦里仿照自己水中的影子用土抟成一个粗糙的人——男人,这是上帝最初的尝试。继而又嫌做得太不中意,便加工细制出一个改良品。那就是上帝最后的成功——女人。从此上帝有了事作,费尽心思造出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给这一双男女享受。于是他们齐声歌颂上帝的慈悲伟大。日久看得厌了,反嫌上帝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终于上帝发现一个道理:“三”在男女当中是多余的,自己反成了他们的障碍,只是一个傻瓜或呆鸟,在供给他们果子野味时才受到那一对男女的邀请,一到如愿以偿便把上帝撇在脑后,不过是他们的仆人。
上帝赌气,预备给他们一个干脆的拒绝,稍泄胸中积郁。一天,女人独自来向上帝请安,请他再造一个比她伙伴坯子更细腻面貌更英俊的男人,上帝大发雷霆把她赶走了;而那个男人也独自跑来祈请:“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当然又被上帝厉声喝退。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对上帝怨恨起来,于是人神间的距离更远。上帝便又想到一个旁敲侧击的办法,要让他们遭遇些困难和危险。
狮子、蟒蛇、鳄鱼产生了,家畜被咬坏。但禁不起这些毒虫猛兽自相残杀,一对男女反躲在山洞里隔岸观火。最后竟兴高采烈地坐享其成,洞里有了虎皮毯子和大衣。上帝愈加恼羞成怒,蚤虱、蚊子、苍蝇、无孔不入的微生虫都出来了。不出上帝所料,两人同时病倒,不久也就同时死去。这使上帝出乎意外。初意只不过要他两人屈服,谁想结果如此,悔已无及,至少上帝没有得到他们悔罪的表示。“他造了东西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像人,像猛兽,像微生虫,结果何以总不是他最初愿望的一回事呢?上帝恨着——”恨着恨着,他醒了,自己是永生的,对着这无边无底的年月,愈感到了孤独与厌倦。
第四篇是一个恋爱故事。题曰《纪念》。抗战时期,一对夫妇避难到内地过着紧张、贫苦而枯寂的生活,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由于防御空袭,从旁处派来一队空军,其中有男主人公的表弟。某日在街上与男主人邂逅,这表哥便回来嘱咐他妻子好好招待,在他表弟来拜访的时候。女主人本已恹恹无聊,却又不能不治一席酒菜准备款客。偏巧客人失了约,女主人乃对这门亲戚更加憎厌了。后来在马路上,男主人又遇到他表弟携一女子同行,告诉他那天空等了好久,他抱歉地答应过几天一定来。
转天上午,女主人正蓬头黄脸满身油味地在灶下弄菜烧饭,客人竟来了,站在天井里。女主人要去换衣服必经过天井,出去招呼又自惭形秽,一阵羞恨,竟拒绝了来客。客人只好说星期六下午再来。女人只怕来客以为她不漂亮,竟分外打扮一番。
客人带了厚礼来访,主人不过意,坚邀次日请他吃饭。女主人已为来客的体面和体贴吸住,对那天在街上他丈夫所见到陪他同行的女人时加讽刺,称她“航空母舰”。来客却说那不过是房东女儿。两天后的下午,客人又来,为女主人绷了大半天毛线。从此每隔三四天必来小坐,而来时男主人总不在家。某次来客拟邀女主人出门,她未答应。客去她又后悔,次日赌气独自出门,偏又遇到那人男人陪着一个女人逛街。她心里乱极,猜那女人定是“航空母舰”,赶忙回家只等他来。谁知一等八天,直到第九天上午意外地他来了,女主人再无法自制,滚下了眼泪,来客竟温柔地吻了她的眼。
以后两人逐渐融洽,但女主人总在躲闪,使男人总嫌美中不足。机会终于来了,表弟的房东全家下乡,女主人跑去做了一回客。男人肉体上得到满足,反而有一种达到目的后的空虚,只想回避他表嫂。女人初不料他这等野蛮,事后发觉自己并不爱他,像在感觉里留下鬼影,恨不得一下把这种可憎的余感褪尽。
一次空袭,英俊的男人殉职了,留在女主人腹中的是一个“纪念”。开完追悼会,她丈夫很想给这未来的孩子起一个和他表弟相同的名字以为纪念,妻却冷冷地说:“我可不愿意。”并且说:“那个航空母舰在追悼会上打扮得活像寡妇,表弟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安知她不为他留下个种子,让她生儿子去纪念他吧!”
作者对自己文章的得失我无从知道。以个人偏见而言,比较爱读上面介绍的两个故事。也可以武断地说,我认为这两篇比《猫》和《灵感》写得好。这四篇可分为两类,第一和第三篇是寓言,第二、第四,则为描写男女畸形爱情的一种冷静的客观的观测。而第一篇思想尤其宏阔,盖从作者的看法说明人类无法补救的缺陷。作者的笔锋固然永远带有明爽犀利的讽刺语调,而《猫》和《灵感》两篇,也许作者有点过火,我们看到的反而只有荒唐的谩骂,一种近于流俗的狂傲。在作者往时所发表的散文中,字里行间每每饱吮着西方小品的空灵剔透,有着低昂的节奏和轩敞的胸襟。而在《猫》和《灵感》里,布局似《儒林外史》,气氛却略病伧俗;对话近于《红楼梦》,色调也难免琐絮。《上帝的梦》固亦属寓言,但其中却蕴蓄着苍凉的爱与恨,如诵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至于《灵感》呢,尽管作者刻画得入木三分,却好似《官场现形记》,穷形尽相的结果,只有使读者感到“有伤忠厚”。我们又不禁想起徐志摩。在徐氏天才横溢的笔下,正如温煦的春日和风,饱满中蓊勃着慈祥。而在作者横扫千军的讥诮中,却使人感到像阴淫无度的秋霖,无日无夜在苦恼着征人,浇得人没头没脸。非但无痛快淋漓之感,反使人失神寒战。然而话说回来,在这两篇寓言中,想像力的惊人宏伟,气势的浩瀚泱漭,十足证明作者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其充塞天地的轮廓和精雕细刻的摹绘,却又是徐志摩所比不上的。我尤喜《纪念》一篇,那种柴米油盐的琐屑却被他如经虚涉旷一般委曲写出,把都市男女的畸情病态抉发得至为周详,正所谓初写黄庭恰到好处。
一位老诗人批评某人的文章:“佳句殊多,结构欠完。”大可借来移赠《人·兽·鬼》。如书中的前三篇,收处都稍嫌突兀,而无“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境与趣。《纪念》从技巧上说,很能体现作者的运筹经济,但仍嫌落入“无巧不成书”的窠臼,而带有传奇式的生硬。至于佳句,自不胜枚举,我最喜欢这一段描写:
虽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绕着的城市,春天,好像空袭的敌机,毫无阻碍地进来了,并且来得比别处早。说来可怜,这干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没个寄寓处。只凭一个阴湿蒸闷的上元节,紧跟着这几天的好太阳,在山城里酿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气里,织满山地的忙碌的沙尘,烘在傍晚落照之中,给春光染上熟黄的晕,醇得像酒。正是醒着做梦、不饮能醉的好时光。
他如:“今天的事也彻底改换了他对曼倩的心理。他一月来对曼倩的亲密在回忆里忽发生新鲜的、自己事先没有想到的意义。以前指使着自己来看曼倩的动机,今天才回顾明白了,有如船尾上点的灯,照明船身已经过的一条水路。”这种机巧而确切的比喻,书中不一而足,触目皆是。这十足证明作者联想力推理力极高极远,无与伦比。而于刻画人情物理处,则锋锐中含有恳挚。不再详引了。
最后,我愿亲切而诚恳地向作者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作者太浪费自己的天才了。作者一向就好炫才(如说莎士比亚小名叫Bill之类,每篇大抵都有不少)。比摛文铺藻以“獭祭”闻名的李义山更来得广泛险峭。固然这是一个才力充沛的人所不能免,且为多数人所望尘莫及,然而给予读者最深的印象却是“虚矫”和“狂傲”(有时过甚其词,还会被人看成“狂妄”)。由于爱自炫,加上逞才恃学,无情地在谩骂着上下四旁的人,刻意形容出他们的劣迹和短处。尽管作者竭力声明:这是凭空捏造(见《序》),而目光浅狭的旁观者如我,也已能找出这些角色的“本来面目”了。也就是说:很容易猜破作者骂的是谁!(在《猫》里格外有些感觉,因为那些人物的原型是无法臆造得出的。)这徒然使读者迷惘厌倦,反把作者的本色抹杀。如果作者是善意的,则谑而虐的文章与态度恐怕终非上乘。如果不是呢,我更不愿作者由于这种但求一时快意的文章给自己留下一星污痕,成为白圭之玷。主要的矫正方式,只要能珍惜自己的天才便再好没有。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作不得准。知我罪我,只有待于作者和读者的评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