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下午,我回到乡下的家。说回家,其实不太准确。房子依旧,但我已经决定将它卖给内弟,只等着办交接手术了。父母过世后,房子就再没有人住,一直锁着。没有人住的房子,即使是雕栏玉砌,也不能叫家。
老实说,我真是舍不得。别墅一样的房子,不但是我自己苦心孤诣、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倾注了我大半生心血,而且环境非常的优美。房子竣工住进去的时候,我曾经洋洋得意写过一篇文章,叫“别有洞天任逍遥”,抒写我的喜悦与自得。很多人未必知道我,但却知道我的房子,总让我感到买椟还珠的滑稽与不平。不是房子有多特别,而是房子的环境非常的独特。
房子离集镇仅有两三华里,步行也只要十来分钟。和公路隔着一道低矮的山梁,这山梁很秀气,有如美人的弯弯的眉。那房子,我形容是眉下的妙目。一条宽展的隧道将房子和公路连接起来,藏而未藏,给人别有洞天之感。房子处在一个小小的盆地的边缘,门前便是一垄垄平整的水田。水田中间,有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山包,像一头低头饮水的小动物。更远的地方,是长长的一面坡,有如屏风。坡上载满了果树。早晚,阴晴,四时,虽不敢说气象万千,确也美不胜收。
而今,城里的有钱人都争相到乡下盖别墅,而我,却不得不将它卖掉,穷人一样的蜗居到城里。不单是钱的原因。将好好的房子长久的空置,就如把美人打入冷宫却又不肯放手。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是极大的浪费,是犯罪,实在是不道德。与其空置在那里朽掉,不如卖掉它,使房子有人住,这是房子最好的归宿。我既痛苦,又很无奈。
遍地的秋色,五彩斑斓,有如画卷,使我无心打扫房子。田野里,有的稻子已收割,新鲜的的稻茬一行行一列列齐整的沉默着,怀念着,虚空着。金黄的稻垛,像童话里的景象。有的稻子,还未收割,沉甸甸的稻穗一律卑谦地下垂,像在向稻田弯腰鞠躬,表达谢意。微风里,稻子轻摇,荡起一层层金黄的涟漪。稻叶窸窣,宛如温声软语。作为稻子,成熟就意味着结束,只有结束才得以圆满。在这祥和之中,似乎弥漫着一种禅意。
稻田边的一块草地上,一株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草本植物,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长在杂草中。大部分草叶已经开始枯萎,染上了一种恹恹的衰黄。因此,它被衬托得越发显目。
它只有尺来高,那或许是它终生能长到的高度。肉红色的枝干,叶片绿色、肥厚,有如小孩胖乎乎的手掌。更让我惊奇的是,它竟然悬着一挂浆果。果子只有指头般大小,粒粒珠圆玉润,活泼地圆满着。未熟的',呈紫红色,玛瑙一般;熟透的,像黑珍珠,攒成一团。
有一种东西,忽然从我胸中涌起。我按下快门。
在乡间,这样的野生植物很多,就像我,就像我的父老乡亲。默默地生,默默地开花,默默地结果,最后默默地死去。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它没有它身旁的稻子那样幸运,甚至连名都没有,统统被人叫做野生植物。无论它怎样努力的开花结果,终其一生,或许也没人注目过,更不用说像稻子那样被人眷顾了。然而,它和所有的野生植物一样,却坚持生长,坚决地开花,坚守着结果,成为一种悲壮。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知道,霜冻不久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将它和它周围的杂草一起淹没,植株以及果实,都会枯萎腐烂。
我心疼地凝视着它。它为谁而生,为谁而长,又为谁开花结果?那么漂亮的果实,鸟不啄,兽不食,那么,它的坚持,它的坚决,它的坚守,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为它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忽然一阵风吹来,我感到一阵寒意。草叶翻过去,倒过来,宛然俏皮地辩驳。那一挂摇曳的浆果,似乎也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像爽朗的笑。不,是爽朗的笑。它似乎在说:存在,就是意义。存在,就是合理。没有野生植物,又何来庄稼?没有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意义啊!
是啊!稻子,牺牲野性,牺牲自由,按人的意志生长,成为人的食粮,得到人的重视。眼前的这株野生植物,从人的实用功利看,的确活得挺窝囊。但是,从生命的角度看,它和稻子一样,生命的过程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结果。试想,当大地只有稻子、玉米等驯化的植物,自然的意志都成为人的意志,那大地该是何等的单调,何等的悲哀啊!
开花、结果,是一切植物的宿命,本该如此。花开了,自然会凋谢;果熟了,自然会掉落;季节到了,植株自然会枯萎死去。来年的春天,遗落的种子,照例会延续种群的生命,完成植物生命的轮回。生,就意味着死;死,则是为了生。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对这株野生植物的伤感、悲悯,实则是出于一种无可救药的势利。
默默地开花,默默地结果,寂寂地生,寂寂地死。无喜乐,亦无哀愁。看似平淡,却蕴含智慧。这不也是生命的一种境界?
我释然了,不再纠结,不再伤感,不再难过。我心中也如眼前这斑斓的秋色,一派祥和。
照片冲洗出来,我给这张照片取名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