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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别》散文

从小,她对母亲就是敬而远之的,因为母亲总是用一种近乎苛责的标准来规范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四岁,母亲要求她每天背诵一首唐诗宋词。五岁,母亲送她去学水墨画。六岁,母亲为她选定了专修的乐器小提琴。一年级,母亲送她参加英语培训,二年级,母亲让她学习数学培优,三年级,母亲带她参加专门的写作训练班。她每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是读书就是练琴。

 亲戚送给她一只雪白可爱的小兔子,母亲冷冰冰地请客人把兔子拿走,说不能让她玩物丧志,让这些小东西分了心神。她眼巴巴地目送客人讪讪地提起兔笼远去,伤心的泪水把辫梢都打湿了。母亲从来不让她到别人家串门,也不欢迎同学到她家里来玩,母亲说小孩子凑在一起玩太浪费时间,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同学一来,母亲就做出冷若冰霜的样子,吓得同学不敢再来第二次。

 她的家里安静得近乎冰凉,母亲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说清静的环境对读书学习有好处。可是她郁闷、压抑,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捆绑住翅膀的小鸟,困在一间小小的黑屋里受刑。她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踩着色彩斑斓的直排轮溜冰鞋风驰电掣般地在广场上呼啸而过,她真想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小花园里嘻嘻哈哈地玩耍嬉戏。可是母亲一遍一遍地对她说:“女孩子一定要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你只能做一个淑女,绝对不可以成为一个疯丫头。你有空就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练练琴,整天疯疯闹闹的能成什么大气候?”

 尽管心里非常委屈,但她却很听话,因为她打小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母亲不让她外出的日子里,她老老实实窝地在家里读书写字。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难免会开开小差,她会瞅着楼下踢足球的小胖子微笑,也会望着一棵银杏树发呆,还会对着飞来飞去的蝴蝶喃喃自语。

 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被母亲偷偷地看在眼里,她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窗外收回来,母亲就铁青着一张脸出现了。母亲皱着眉头,抄起一根长长的尺子对着她的手背用力地敲下去。手,不太疼,可她的心里,很疼很疼,委屈的眼泪泉水般喷涌而出,她嘟哝着呜咽起来:“妈妈,我恨你,你一点都不爱我,你就知道让我学习,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啊?我同学的妈妈从来不打人,也不逼着她们学习。可我呢,我就像一只蜗牛,身上背着的重壳都要把我压死啦!”

 母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伸出手来掩住了自己的脸,沙哑着嗓子开了口:“孩子,妈妈都是为你好啊,都是为你好啊。你休息一会再学习吧。”母亲背转了身子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她泪眼模糊地捧着两三岁时父亲和母亲搂着她、和她脸贴脸的照片看了又看,越看越感到伤心失落。父亲去世后,笑容满面、温柔可亲的母亲也跟着消失了。母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对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严厉,成绩不理想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成天不是大着嗓门地命令自己学这个、学那个,就是领着自己东奔西走地学习各种才艺。母亲整天风风火火地忙里忙外,忙着挣钱,忙着监督她学习,忙着给她买菜做饭洗衣服,很少坐下来和她促膝谈心,更别说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搂在怀里爱抚安慰了。

 她伤心地倒在床上哇哇地哭,哭累了便睡着了。睡梦中,她感觉有人坐在她的床边嘤嘤地哭,还用手轻轻地地抚摸她的秀发和面颊。那种感觉,柔柔的、软软,就像儿时母亲温婉柔美的微笑,暖暖的、甜甜的,好像能把世间所有的寒冷和阴霾都融化了。

 她久久地陶醉在这种温暖中不愿醒来,可是,耳边突然响起的炸雷一般的吼叫声让她从甜美的梦中猛然惊醒:“还睡还睡,都几点了你还睡,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母亲一边气哼哼地吼着,一边把一碗水饺重重地墩在饭桌上,招呼她过来吃饭。她低下头,哆嗦着捧起饭碗,木然地夹起一个水饺放在嘴边,一串眼泪叭哒叭哒地掉进了碗里。

 对于十一岁的她来说,母亲的话就是圣旨。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天天在她耳边念叨的话语早已深深地烙刻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没有父亲了,母亲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除了听从母亲的话,服从母亲的安排,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她不再和母亲争辩什么,也收起了贪玩好奇的一颗童心,她每天按照母亲制定的学习计划和培训安排,勤勉刻苦地写字、画画、拉琴、学写作、学英语,母亲像最严格的监督员一样时刻监管约束着她的行为。

 无意间,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分数和成绩就是家中的晴雨表,当她考了高分或捧回奖状时,母亲紧锁的眉头就会舒展,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意,那晚桌上的菜肴也会格外的丰富。若是她做错了事、拉错了琴、考砸了锅则一定会招来一顿打骂,母亲满腔的愤怒就像决堤的火山一样向她凶猛地扑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无法呼吸。这个发现让她伤心极了,她觉得母亲只在意她考出来的分数,根本不爱她这个女儿。她对这个家、对母亲越来越失望,一心只想着快点长大、快点学会了本领好离开这个冰冷势利、只会用分数来衡量自己的母亲。

 她在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斥责声中慢慢地长大,她已经习惯了母亲忽冷忽热、狂风暴雨般的脾气,也学会了忍耐和发奋,她更懂得除了通过自己玩命努力争取优良成绩之外,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天资和悟性,加上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终于让她在数年之后取得了骄人的成果。她不仅以全市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了名牌大学,渊博的学识和出众的才艺更让她在各种大赛中屡屡获奖,而青春姣好的面容、温文尔雅的气质、优雅娴静的举止也让她像一只亭亭玉立的白天鹅般惹人喜爱。

 她终于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完满地完成了母亲想要实现的所有计划。只是,距离母亲制定的目标越近,她的心就距离母亲的心越远,由于母亲剥夺了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快乐和梦想,她的心里始终对母亲有着隐隐的恨意和深深的抵触。这些年,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始终淡淡的,面对着母亲,她总是亲热不起来。除了生活中必要的问答,她基本上不主动和母亲说话,也很少正眼看母亲,总是沉默着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她跟母亲之间,一直隔着一层无形无影的薄纱。

 虽然,如今的她已经真正明白母亲对她的种种严苛、甚至刻薄的举动都是为了她好。她知道,母亲是希望她以凤凰涅磐的姿态获得全新的自我,她也知道,没有母亲的鞭策和栽培,断然没有今天的她。但是,对于母亲,她更多的只是敬重和感激,她始终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贴心贴肝地爱着母亲。因为,太多的往事始终不能令她释怀,母亲凌厉的眼神、粗暴的态度、冰冷的心肠和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时常在她的眼前交替出现,一幕幕悲伤的回忆让她对母亲总是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收到入学通知书之后,她急急地收拾起行装。她哼着歌儿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跑来跑去,欢快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她特意报考了离家最远的大学,目的就是能够挣脱母亲的.束缚,在自由广阔的蓝天碧海中尽情地遨游。母亲一直坐在沙发上痴痴地盯着她看,似乎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她坚定地拒绝了母亲要送她去学校报到的建议,平生第一次,她对母亲说出了一个“不”字。母亲默默地瞅着她,脸色黯淡得骇人。

 出发之前,母亲把一只手机塞到她手里,轻轻地说:“孩子,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心里忽地一跳,这样轻柔温婉的语气,她有多少年没听过了啊,一直以来,母亲都是那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女强人,可自打她如愿地考入心仪的大学之后,母亲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神情和语气都变得温润柔和了起来。

 挥别的时候,她看见了母亲眼中满满的泪光,心头有一点点疼痛的感觉泛上来,但逃离樊笼的强烈喜悦很快就让她忽略了淡淡的离愁。

 远离母亲的世界逍遥自在,没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叨唠,没有人在身边指手画脚地指挥,她穿着跑鞋像风一样地轻快悠然地快乐奔跑,她大口呼吸着凛冽又甘甜的新鲜空气,她在北方的田野里恣意地激扬青春,她爱极了这份无拘无束自由欢愉的幸福新生活。

 她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偶尔会给母亲发个短信。她其实一点都不爱给母亲发短信,因为她觉得实在没什么话可以跟母亲说,但母亲的短信却总是不厌其烦从早到晚密密地袭来,都是要她注意身体、吃饱喝好、多加衣物这样的套话,天天的内容都差不多,她看一看就删除了,她基本上不给母亲回复。母亲也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复,依然每天在手机的那头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

 进入十二月,母亲的短信忽然少了许多,又过了两日,母亲的短信干脆没有了。她心里乱糟糟的,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这天刚下晚自习,她就接到了母亲的挚友王姨带着哭腔打来的电话:“孩子,快回来一趟吧,你妈妈她不行了,孩子,你是她的精神支柱啊,你这一走,她整个人都垮掉了……”

 她在北方刺骨的寒风中,抱着手机,哭成一个泪人。王姨在电话里断断续续的每一句述说,都像一把钝刀在慢慢拉扯撕裂她日渐坚硬的心。

 原来,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的头顶长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肿瘤,在医生无奈地表示他们不能肯定那是恶性还是良性的肿瘤之后,母亲不敢去进一步证实肿瘤的性质,因为母亲害怕会丢下年仅3岁的她。

 由于担心自己的生命随时会逝去,也担心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帮助女儿成才,更担心失去父母的幼女没有一技之长不能在社会上自立,在痛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母亲决定对她进行急速成才培训,希望她能够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完成陶冶性情、修身养性的各种功课,逐步成长为一个品格高尚、多才多艺的好姑娘。由于母亲害怕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会来不及将女儿送进理想的大学,也来不及陪伴女儿多走一程人生路,只好狠下心肠,刻意扮出残忍冷酷、不近人情的威严模样来强迫女儿无条件地服从自己的管教,以便尽早地完成自己的培训计划。至于赶走女儿的伙伴,扔掉女儿心爱的玩具,藏起女儿心爱的宠物,冷嘲热讽地伤害女儿,简单粗暴地打骂斥责女儿都是母亲的无奈之举,目的只是想让女儿抛弃杂念,一心求学,尽快成才。

 其实,她的累、她的苦、她的委屈和无奈,母亲统统都知道,无数个夜晚,在她已经安然入睡之后,母亲总会静静地守在她的床前,心疼地望着她疲惫的小脸流泪。母亲一次次地向苍天祈祷,祈求老天让她多活一些时日,能够让她亲眼看见女儿考上大学之后再去天国。

 王姨哽咽的声音幽幽地从电话里传来:“孩子,你母亲不是想对你发脾气,是她长在头顶的瘤,是她的病让她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有,她没法不着急呀,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总怕自己已经来不及了…孩子,你母亲最遗憾的就是自己对于女儿的这份心思,女儿全然不知道,她不想带着你的怨恨和误会去另一个世界…”

 她在漫天飞雪的大街上疯了一样地狂奔,眼前都是母亲的影子,过去的时光潮水一样涌到了胸口。她想起放学归来遇到大雨淋湿了鞋袜,母亲二话不说,解开衣襟就把她冰凉的双脚紧紧地捂在自己温暖的怀里。她想起自己每天的早餐都是热乎乎的牛奶鸡蛋,母亲却总是最简单的开水泡饭就咸菜。她想起每次练琴之后,母亲总是细心地热毛巾给自己热敷因为训练而变得僵硬疼痛的胳膊。而自己呢,从小到大,她甚至连一杯开水都没有给母亲倒过。

 母亲常年都戴着各种款式的帽子,粗心的她总以为那是人过中年的母亲依然爱美,喜欢装扮,却从未想到帽子里面竟会掩藏着母亲惊人的秘密。她总恨母亲管东管西剥夺了她的自由,却从未意识到是母亲用瘦小的身躯奋力撑起了她幸福成长的一片天空。这些年,母亲对她,除了默默的付出,还有那么多的包容,包容她的任性、她的叛逆、她的逃避、她的冷淡、她的漠视。

 泪流满面的她对着故乡的方向缓缓跪下,深情地呼唤着:“妈妈,妈妈,您的心,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