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范晔·逸民传序论》原文鉴赏
《易》称:“《循》之时义大矣哉2。”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3。”是以尧称则天4,不屈颍阳之高5;武尽美矣6,终全弧竹之絮7。自兹以降,风流弥繁,长往之轨未殊,而感致之数匪一。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已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8,或疵物以激其清9。然观其甘必畎亩之中10,憔悴江海之上11,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故蒙耻之宾12,屡黜不去其国13;蹈海之节14,千乘莫移其情15。适使矫易去就,则不能相为矣。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16,然而蝉蜕嚣埃之中17,自致寰区之外18,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也19。
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20。是时裂冠毁冕21,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杨雄曰:“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22。”言其违患之远也。光武侧席幽人23,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征贲24,相望于岩中矣。若薛方、逢萌聘而不肯至25,严光、周党、王霸至而不能屈26。群方咸遂,志士怀仁。斯固所谓“举逸民天下归心”者乎!肃宗亦礼郑均而征高凤27,以成其节。自后帝德稍衰,邪?当朝28,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而不顾,多失其中行焉。盖录其绝尘不反29,同夫作者30,列之此篇。
注释 1逸民:指隐逸之士。2此句见《易经·遁卦·彖辞》。遁,隐遁。时,是。3此二句见《易经·蛊卦·爻辞》。事,指隐逸行为。4则:效法。5颍阳:传说中高士许由隐居在颍水之北,尧让天下而不受。后以颍阳代指许由。6武:指周武王,即姬发,西周王朝的建立者。7孤竹:此指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齐。絜:同“洁”。8垢俗:认为世俗是肮脏的。概:节概。9疵物:以为事物有毛病,而加以批评。10畎(quan)亩:田地,田间。畎,田间的水沟。11憔悴:瘦弱萎靡的样子。江海:代指在野。12蒙耻之宾:指春秋时鲁国的柳下惠,他曾任士师,三次被黜退而不离开鲁国。13黜(chu):贬斥,废免。14蹈海之节:指战国时鲁仲连,宁愿蹈海而死,义不帝秦。后有功,亦不受封赏,隐居海上。15千乘:即千乘之国,指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小诸侯国。16硁(keng)硁:固执。17蝉蜕:如蝉蜕壳一般,以喻解脱。嚣埃:烦乱污秽,指世俗。18寰区:人世间。19以上二句见《荀子·修身》,原文曰:“志意修则骄富贵矣,道义重则轻王侯矣。”骄,傲视。20蕴藉:蓄积。21裂冠毁冕:指弃官。22以上二句见扬雄《法言·问明》。鸿,大雁。冥冥,高远,深远的样子,弋者,捕鸟的人。篡,捕捉。23侧席:《礼记·曲礼》:“有忧者侧席而坐。”这里是心中不安的意思。幽人:指隐逸之士。24旌帛:汉代招聘民间人才,致送束帛,以示表彰,故称旌帛。蒲车:用蒲草包车轮,使车走的安稳,亦为敬贤的一种表示。征贲:征聘。25薛方:字子容,王莽曾以安车迎方,方不出。逢萌:字子康,王莽时避乱辽东,光武即位,征之,不出。26严光:字子陵,曾与光武同学,光武即位后,曾征聘他三次。周党:字伯况,光武初年曾任议郎,因病去职隐居,光武再征,他自陈仍愿归隐。王霸:字仲孺,王莽时归隐,光武征至京师,他称名不称臣。27郑均:字仲虞,建初六年(81)被征聘,后任尚书,被章帝年敬重。高凤:字文通,建初中被推举,托病归隐。28邪:指奸邪小人,,同“孽”。29绝尘:超乎尘俗。不反:隐居不出。30作者:此处指隐士。《论语·宪问》:“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今译 《易经》“《遁卦》讲隐居之义太宏大了。”又说:“不侍奉王侯,以隐居为高尚。”因此,尧称效法上天,而不勉强把天下让给许由,以保其高尚的节操;周武王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也不逼迫伯夷、叔齐出仕,以成全其高洁的名声。从此以后,隐逸之风逐渐兴盛起来,隐逸之道虽然相同,但招致隐逸的原因却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隐居以追求实现自己的志向,有的人避世以保全自己的修养,有的人安静自己以压抑热衷名利的心态,有的人远离危险以追求安全,有的人抨击世俗的肮脏以激起愤世的节概,有的人批评事物的毛病以激发不同流合污的清高节操。然而看他们甘心情愿老死在田地之中,憔悴于江海之上,难道一定要亲近鱼鸟、喜欢林草吗?也可以说是天性所至而已。所以象柳下惠那样能忍受耻辱的人,三次被贬斥而不离开自己的国家;象鲁仲连那样有高尚节操的人,诸侯的地位不能使他动摇。假使让他们改变自己的所做所为,这都是办不到的。那些隐士们虽然很固执,有点象沽名钓誉之辈,然而他们能从烦乱污秽的尘世中解脱出来,超然于世俗之外,和那些费心机以追求虚名浮利的人是迥然不同的。荀子曾说过:“思想道德修养高的人就傲视富贵,重视道义的人就看不起王侯。”
西汉末年,王室衰微,王莽篡取汉位,士大夫心中蓄积了强烈的义愤不平之情。在当时那些互相携持、弃官离职而去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扬雄说:“大雁飞得既高又远,那捕鸟的人去捉什么呢?”说的便是远离灾祸。光武心中惦念着隐士,求之惟恐不及,用旌帛蒲车前去征召,岩穴之中,使者往来不断。但也有象薛方、逢萌这样的人,朝廷虽加征召,他们不肯来京,也有象严光、周党、王霸这样的人,虽然应聘至京,又不肯为官称臣。各方人士都顺遂了自己的心愿,志节之士也怀念光武的仁德,确实可以说这就是“推举逸民隐士则天下归心”吧!章帝也礼遇郑均而征召高凤,以成全其高尚的节操。从此之后,帝德逐渐衰落,奸邪小人当朝执政,在野士人们耿直刚正,认为与卿相同列是一种耻辱,以至于异常愤怒而不顾后果,行为大多失之于偏颇。我大致收录了一些超绝世俗,一去不返的隐士们,列之此篇之中。
集评 明人·孙矿:“雅净有婉致,淡而味永。”
清人·何焯:“此篇抑扬反覆,殊有雅思,可以希风孟坚。”(以上二条皆见《文选集评》)
总案 隐逸之风兴起于西汉末年,原因是由于对政治的不满。所以光武登基之后,对这些人非常恭敬,以重礼征召,并不强人出仕,以培养士人的节义廉耻之心,所以至桓灵之世,政治虽乱,士人节义之概犹存。其中足可见光武首倡之功。范晔基于对动乱政治的不满,对隐士崇高气节的推崇,特别设立《逸民列传》,用心可谓良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