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达然《素描许达然:许达然散文集》
你所在之处,即是我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简媜<给福尔摩沙>
春天三月,浮漾著花香的夜里,无意间读了一本Lynne Sharon Schwartz的《Ruined By Reading》(《读书毁了我》,远流,二○○一,十一月),记得最深的倒不是作家有蜘蛛和蜜蜂两种(1),而是「读书教会我们的,最主要是长时间静止不动,与时间较劲」,竟不觉噗哧笑出声来。是的,正如集诗人、小说家於一身的作者所说,阅读其实是一个「解码」的过程,心倒不妨放轻松点!如果随机性决定了这个宇宙,何妨也依此决定我的阅读顺序?作好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开头建议的准备吧:
「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伸展四肢,蜷缩起来,或是躺平……伸出腿,搁在一个或两个椅垫上,或者把腿放在沙发扶手上、椅背上、咖啡桌上、钢琴上,或者搁在地球仪上。首先要把鞋子脱掉……调整灯光,这样你的眼睛就不会累。现在就做,因为你一旦沈迷於阅读,就不想动了。……现在就想想有什麼可能打断你读书的事情。如果你抽烟的话,把香烟放在伸手可及处,还有烟灰缸,还有什麼别的事吗?你需要去小解吗?这一点你自己最清楚。」
一、许达然《素描许达然:许达然散文集》(新新闻,二○○一年,十二月)
提到许达然,在当今连文学也讲求政治正确的台湾,算是相当有本土代表性及在地特色的散文家(他的作品多发表在《笠》诗刊或《文学界》、《台湾文艺》、《民众日报》),兼擅诗文,亦正如同刘克襄和洪素丽(或者李敏勇等)一样。他主编了一套和所有现代散文选都不一样的《台湾当代散文精选》,然而长期居留海外及不擅矜饰张扬的个性,使得他在一般读者心目中,仍然是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并未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一般易见的资料陈述是这样的:台南人,本名许文雄,一九四○年生,东海历史系毕业,哈佛硕士、芝加哥大学博士,现任教於美国西北大学,从事台湾社会史研究。曾得过第一届青年文艺奖(一九六五)、金笔奖(一九七八)、府城文学特殊贡献奖(一九九八)、吴三连文学奖(二○○一)。他的散文具社会意识,现实与人文关怀,理性与感性交融,南方朔以「碎片书写」(Writing Fragmentarily)来形容他的文字具有很大的联想性和跳跃度,闪现著理性的光彩和感性的温暖。可是一般人看完这些,彷佛在许达然的模糊影像上再加了一抹抽象颜色,恐怕是更加莫名所以的吧!
许达然的散文的最大特色,亦即异於一般同时期或同类型散文作家的,应该是文字技巧的艺术层次而绝非题材。而我们对许达然散文的模糊印象,有很大的原因是评论他的诗文均著重於他的题材选择是乡土的、人道关怀的(包括李魁贤、羊子乔、赵江滨、李源、郭枫等),这使得他文字技巧上的后期进境相对没有得到应得的重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可惜的事。其实,细究他的散文发展,在前后期有极大分野的不只是主题意识的转变,还包含了文字技巧的由繁到简与意境的提升。
《含泪的微笑》(一九六一)与《远方》(一九六五),我们姑且称之「浪漫知性时期」(当时甚且有一笔名「早露」),和后期的写作(相对称为「写实讽喻时期」),曾因不明原因,间断十数年之久。《土》(一九七九)、《吐》(一九八四)、《水边》(一九八四)、《人行道》(一九八五)、《防风林》(一九八六)、诗集《违章建筑》……至《相思树》(一九九三)等十数本,包括此本旧作新编《素描许达然:许达然散文集》均属后期。这前后期间十几年的沈默,即使整体来看在文类选择上仍一样偏重散文,实质上在主题和技巧上已产生断裂。他的散文观,表现在一篇<感到、赶到、敢到——散谈我们的散文>里,主题上开始偏向所谓「入世文学」(Committed Litterature),而技巧上完全走向质朴简练的境界。新月派那种抒情伤感,纤巧唯美,对他而言,直如「优美的胡说」。他表彰的是真诚、有格调、以及「文学是社会事业」的理想。
多情又好事的读者,不免忆起他早期薄薄一本却广受注目的那本散文集《含泪的微笑》(一九六一)。远山眺望、溪边沈思,在山雾飘渺间,「采花与雨的迷蒙」,完全呈现出多感的青年、寻梦的孩童的印象。那种早熟(或说早慧)的知性感性交揉、诗人学者气质兼美的抒情特质,与叶珊、吴鸣的散文少作殊无二致,即使和年轻时的林文义相比,也只是把大屯山换成了大度山而已。试看其标题:「在春天,我从古城来」、「镜、时光、絮语」、「夏午、你的遐思」、「寻梦的孩子」等,文字伤感,徵引过繁,动不动「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青春年岁强说愁的意味不言可喻。甚至我们可以见出「散步日记」有《湖滨散记》的影子,而「寻梦的孩子」与三○年代大陆散文名家陆蠡的「海星」、「梦」面貌相似,某些诗化语法如出泰戈尔之口。种种斧凿痕迹,都彷佛预示著二十岁的许达然即将展开一场未知的文学旅途。
一九六五年的《远方》,文字基本上承继著上一本书的风格,却隐隐开始确立了「简短精练」这一项许氏散文的特质。<给春天>、<如你在远方>、<濯足>、<无星的夜>、<画风者>等等篇章中,寓言、幻设、设问、哲理,虽仍伤春悲秋,某些诗化句法,却益见精练,例如:「这朦胧如欲睡不睡小女孩的脸,娴静迷人」。当然也有雕饰得过了头的如:「自故乡携忧郁来,你蛰隐在山麓和水涘间」之属。
蜕变成「写实讽喻时期」的许达然,已是个旅居美国杰出的台湾史研究学者,写作主题与关怀对象都是心心念念的台湾社会现实了,深刻的思维,朴拙的文字,精简的篇幅,在在说明许达然的丕变。他写东门城下的摊贩、被绑赴刑场的猪只、废气污染下枯黄的木麻黄、被强制拆屋的住户、垃圾堆中的人生。此外,在诗文中加入顶真技巧,打破标点符号而形成语言的回复,双关语、同音异字(或异形),看来不合语法常规,却能藉以扩大象徵性。如<看弄狮>中,用「拢同腔」到「笼同僵」来跳接另一种意涵,<叠罗汉>中,「比,上去;逼逼逼,下来」肖教练的哨音,同时又另有所指。<人行道>,又写成「人,行道」,「人行道到处不平,到处道破,仍未道破」等等。「有气氛无气概」、「抒了情却输了情」、「木头和月亮进门就有闲(闲)了」、「人不能老坐著沈默……,仅仅沈默就沈没了」、「时间是他的寂寞,寂寞是他的铁鍊」、「淡泊的他为了赚淡薄」(<蕃薯花>)、「木麻黄从不麻木」(<防风林>)亦然。
把诗打破语法加上闽南语,就成了「硬寂驶/要使出光明的黑」(<运煤夜车>)、「穷挤/不出都市的忧郁」(<违章建筑>)、「不是诗就是尸」、「竹就是不能变仙/但可做成签/你写下好消息/别人抽去」(<顺德伯的竹>)、「粗/忍受很久了/压扁身还饿不死/口还不闭/塞入别人的收获胖了又压/再结实也是土土……扛病了无钱医/扛死了包身体」(<麻袋>)这样有点「非马」味道又有点古怪拗口的诗。赞扬他此期诗文有创意的人很多(甚有认为他一首诗可涵盖台湾史者)(2),批评的也不是没有,有人就认为诗化的语法用来表达批判议题时,颇分散读者的注意力,而文字的缠绕也使人易忽略主题(3)。沈思、内敛、反讽,形成了他「抒情诗」或「寓言」的风格。《同情的理解》(一九九一)以后的许达然,豪华落尽,更见真淳,文字的精简还在,音节字形方音的实验却已结束。严格说来,他的散文(尤其是近期的)含蓄蕴藉,意在言外,比诗更好。<芬芳的月亮>写故乡的度小月肉燥面,热气蒸腾中,看见晕黄的一只灯笼;<一生>是一只动物园中被幽囚的猩猩无言的呜咽;<秋页>自况历史研究的秋意寥落;<冬天的考试>中,童趣十足的描述榆树上的松鼠紧握一张「比自己还大的叶,准备冬天的考试」,对应一个皓首穷经不合时宜的文史学者的孜孜不倦;<砚倦>一文,集诗、文、寓言与哲理於一体,篇题与内容精密合榫,又兼有同音复义的指涉,好到简直令人感叹,那些编中学教材的编审委员都去了哪里了呢?
大部分集自一九八○以降作品的这本《素描许达然:许达然散文集》,时间上涵盖的是许达然散文创作精华期,然而全书六十八篇散文别为「素描许达然」、「素描人间」、「素描世界」三章。三者之间,写作时间既不相同,主题又未易区分,在选择上,似乎遗漏了许多更具代表性的佳篇(一九九一年之后散文全未收录),令读者有不知编选原则为何之感。唯一统一的原则是:每篇的篇题和内容都很短。正如同一九九七年台南市立文化中心编的许达然散文精选集《怀念的风景》,将数十篇选文分入「怀」「念」「风」「景」四部份,亦不知据何而为之。
「啁啾声中,感到心情是一棵树」,「我在地球上的位置,是在孤独城中」。出身台南贫困的童年,勤学刻苦以致弱视重听的许达然,「宁咽一片落叶也拒吃一首影印惆怅的诗」,只是朴直的用生命书写著一首又一首卑微的歌诗。他想必并不在乎外在形式的不完美吧!摩挲著好不容易买到的这本封面灰扑扑毫不起眼(新书看起来像旧书)的书,想著:生命形式的完美与否重要吗?竟无端想起许达然二十岁时写的句子:
「一切都在逝去
生命彷佛是镜前消融的一块冰
我们都看到自己
但都不了解自己」(<镜、时光、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