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优美散文 - 在生命的记忆中寻找 ‖ 关于桂头生活的一本纪念册

在生命的记忆中寻找 ‖ 关于桂头生活的一本纪念册

图/文:大地倚在河畔

1968 年冬, 一群约有一二百人的孩童少年跟随父母来到五七干校,那是粤北山区武江边一个叫做桂头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快乐嬉戏又备受磨练的几年之后,终因干校的结束而陆续散去。谁也不曾想到,五十年之后,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人会再次相聚,还***同出版如此厚重的这本纪念册。

这是一本记录了他们心底记忆,某种意义上甚至是描述了他们一生梦幻的书。

书中有文章记述这些城里孩子在当地小学上学第一天调皮捣蛋的故事,他们初到山区一切尽觉新奇;有文章回忆作者自身因所谓家庭成分问题被排挤出学校宣传队,受到伤害变得静默,由此常去图书馆,读了《战争与和平》、《茶花女》等不少世界名著,有失也有得;还有作者记录一段捉蛇经历,说儿时所居西山的蛇几乎给他捉没了,每捉到蛇就请小伙伴饱餐蛇粥,有一次与伙伴们去游泳不慎踩着蛇,居然镇静弯身将蛇捉住化险为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此书通过集体记忆再现了远去岁月的一幕幕。尤其是借助微信群你一言我一语的群体补充,记忆变得更加具体清晰、丰富确切。由此,我们仿佛重回昔日。

那些记忆力超强并且执着于此的人,还苦苦追溯从一所农学院分院到农校,再到干校,直至转交给当地的递嬗沿革,还原让我们魂牵的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对于我们来说,这片土地所承载的一段无法忘怀的岁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也因远去而美丽。

阅读此书既有沉重 , 更有许多感奋。沉重的是 , 许多人由此回想起不同程度带着苦难甚至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忆深处的一页再次重现。尽管我们乐观豁达, 却难免一丝沉重;感奋的是, 我们终于看到,原来这段生活不仅被我们自己也被许多人所铭记,我们对它有着如此多角度及如此强烈的***同记忆。“那些可能如同我们自己一样了解我们这些记忆的人, 不是消失了, 就是离开了 …… 正当人们自以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时,他人出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人所属的群体。”① 我们也终于看到 , 桂头之于我们 , 绝非平时泛泛而谈的横渡武江、抓鱼打鸟那么简单—— 远非如此。此书第一次如此集中而又广泛地记录及议论,直逼桂头干校生活最本质最深重的东西。我们也终于由表及里探寻并且触摸到我们记忆中最不可磨灭的部分。

人生就是一场相遇,遇见一方方天地和无数的人。而总有一些相遇会更不一般,它根植于记忆深处,在时间之河顽强呈现也逐渐远去。显然昔日是不可重回了, 但回忆却是随时随地, 留住记忆也是可能的。这就是本书的意义。

桂头,有我们的童年,有巍巍狗仔岭和清清武江,有美丽风景纯朴村民,以及我们至今仍在来往的乡村同学……我们热爱这个地方。但同时,那个特定年代决定了那时桂头也绝非田园牧歌的乐土。关于那时生活的一切美好定义都是梦幻。尤其我们父辈中更多的人将其视为痛苦与灾难之地,淡然之中也感受复杂。而我也是时常提醒自己要对以往的东西作某种应有的辨识。

自从1972年离开桂头后,记不清已重回过那里几回:采访路过的,专程的,独个儿来,与同学同事一起来,凭吊旧地,探访同学好友,怀记生命在此遇见的所有人与事……事实上,当年我们眼中那些大人即干校学员们,心中所想大多是何时能够重返广州或获得安排。即使贪玩幼稚如我们,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永居于此的。然而告别之后,这里却很快成了我们怀念之乡,而且时间愈久怀念愈深愈烈。我不时想,当我们怀念这里时,我们在怀念什么呢?——“我们心中珍爱什么?”②

是那一去不返已然远去的青葱岁月?是啊,那些读书游泳钓鱼的时光,对社会世事略有所感似懂非懂,亦算是无忧的日子,尽管我们老觉得自己有很多忧愁与烦恼;

是三连大楼的拱廊、农机厂的瓦顶,以及映照着它们的一抹西山霞光?许多象征那段生活的景物都消失了或是颓败了,但承载它们的土地依然在那里。正如书中一位作者所言:“狗仔岭亘古,武江水流长”。

是那些困苦对自己人生的历炼?那些困苦已然化作了宝贵的人生财富,在我们离开这里及踏入社会之后几十年间受用不尽。……

上述种种似乎都是,又不尽是,又或兼而有之。然而无论如何,我们的怀念之情,并不属于那些流行的口号和时代的荒谬——那只是与我们记忆相关联的部分,我们记忆的某个黯淡背景。

其实,那些今日已经老去甚至已经远去了的父辈们,才是我们对之缅怀无尽的桂头生活的主体。

问题是,我们了解他们吗?我相信我们当中那些过早地感受生活困苦的幼小心灵,对父母已经所知甚多,甚至本身也深受影响与伤害。如果说那是一种不幸,那么我们在不幸之中却有幸获得一个独特的视角—— 干校子弟的视角。我们身在其中目睹了许多。更多地去回忆他们吧,努力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坚毅与担忧,他们的痛苦与与欢乐,他们作为一个常人定然存在的特质与弱点 …… 述说他们,就是述说桂头生活;理解他们,也有助于理解我们自己。

此书以干校子弟书写为主,但也极难得的收入了若干篇大人们即当年干校学员的回忆文章。其中摄影家梁祖德《泥水佬》一文,自述在干校一段自告奋勇当业余“泥水佬”的往事,抓相机的手操起修修补补的泥水活,目的是为可以随便出入“牛栏”,从而可以暗中帮助关在里面的人——送个汤水、递张纸条之类。某日作者还以一声刻意的咳嗽,机巧地打断一位痛苦欲绝的牛栏中人在屋梁下的绝望冥想。作者对受迫害者的同情与怜悯,以及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冒险所做的一切,令人感动之余更让人坚信,人性是恒存的,即使在极艰难的时势,人性之美依然会以某种方式独特呈现。尤其难得的是,此文还让人看到作者有意无意所揭示的当时社会氛围和现实环境。这些记忆更接近确切与全面。

这种文字,我们是永远写不出来的。切身体验的忆述,弥补了干校子弟严格意义上依然属于“局外人”的观察所限。父辈们这些最切身经历或遭遇,忘情玩耍中或者略有所感的我们又知道多少呢?现实存在中最为接近的,也许正是在理解中最为遥远的。可能直至今时今日,我们对父辈,我们在所有这些方面,所知依然不足——远未足够。

记忆存在一个社会的框架。一方面我们倾向于将童年及少年时代视为人生最美好的阶段,怀旧心态由此产生了基于记忆又影响记忆的幻想;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我们的记忆在后来社会生活的影响下总是不断地被改变,以至在相当程度上失去了曾经拥有的某些实质。

根据集体记忆理论,人们对逝去岁月的记忆存在某种重塑机制。这种机制源自社会生活持续加诸的影响。其中包括多少带有幻觉和幻想成分的对过去的美化。此理论指群体的记忆实际上是一种意象重构,社会和我们本身为了使记忆适应社会均衡条件的变化或符合此刻观念的秩序而对其进行重整,在记忆的库存中挑选,抹去其中一些,并对其余的加以排列,由此往往将过去歪曲,至少造成许多改变。

这种带有幻想的记忆试图“使自己相信:今天的世界与过去的世界,特别是与我们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相比,有些色彩单调,兴味寡然……尽管我们确信自己的记忆是精确无误的,但社会却不时地要求人们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现他们生活中以前的事件,而且还要润饰它们,削减它们,或者完善它们,乃至我们赋予了它们一种现实都不曾拥有的魅力。”③ 我们这一代人对于过去生活的回忆与判断,大概免不了也是幻影重重。

桂头记忆也不例外。那个特定时空,远近村屋与山水之间座落着楼房精致的校园,是这记忆具体而特殊的意象。然而当我们多年后重游旧地 , 力图寻回昔日情景时 , 却又总觉得那些“昔日情景” 似乎少了些什么, 又像是增添了些什么。眼前景物尽管倍觉亲切,但事实上,我们很难完全回到昔日生活的心理状态。要真切记忆桂头,既需要群体的定位,同样需要追溯和叩问真我的内心。

就此而言,即使这本厚重的书,我们也不能够断言它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的确切性和完整性,它远不是桂头记忆的终结。桂头记忆需要持续一生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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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说的是,此书在许多方面相当类似近年历史记述中较多出现的口述史。我们或可将其视为一本干校子弟视角的桂头干校口述史。作为此书的主编,学长涂小原表现出的才能和工作精神令人敬佩。众多作者和编辑的***同努力,令此书异彩纷呈。

口述史在某种特点上是非客观的,但它充满实存性及现场感,记述简便,原汁原味。重要的是,无数主观色彩浓烈而又努力还原真实的口述的集合,就构成一个接近客观的事实。同样,这本纪念册并非所有忆述都准确无误,但这丝毫不影响此书的意义与价值。正是这些忆述再现了过去,让我们有可能在足够丰富的忆述中作出自己的判断,并且在书中重构的记忆框架中,寻找及认识我们自己。

? (写于2019年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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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 见[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 毕然 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P.087

② 引用著名散文作家怀特句。见[美]E·B·怀特著 贾辉丰译《重游缅湖》(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P.21、P.25。

③ 见[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 毕然 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P.085—P.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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