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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耀原创散文《父亲的大限》

父亲大限将临,我与父亲相处的最后时日,一直难以忘怀。

1986年4月,惊闻父亲咯血,我赶紧张罗父亲来南京就诊。南京军区医院很快给出诊断:肺癌晚期。医生告诉我,手术风险很大,维持现状,可能还可以存活三个月。

父亲不识字,病历搁在他手上,他也不可能知道诊断书上的结论,何况还是“CA”两个字母。在我拿到病历走过那长长的走道的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像走在了漫漫无终的漆黑路上,我的一双脚就像踩在棉花上,浑身没有了力气。父亲在大厅里等着我,他还是那样显得很自信,半点没有“可能”就要走完人生之路的感觉。他微笑着问我,怎么样?(诊断)结果还好吧?我强打着精神,跟着就是一句善意的谎言,说,没事,还好。父亲接着就是一阵咳嗽,他在一连串的咳嗽中,还不住地夹杂着他那自信的话语和乐观的态度。

吃晚饭时,父亲可能是看到我的下意识地“不对头”,就打着强调的腔调跟我说,我不会有多大问题的,你就是瞎着急,这下好了吧?你放心,晚上喝一杯。

我愣愣地望着父亲,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父亲看我犹豫,作出了可怜的让步,说不喝白酒,就喝点葡萄酒吧。

一辈子一天两遍有时候甚至三遍白酒的父亲,在疑似“不详之症”的一个多月来,已经滴酒不沾了,他这会儿“提议”喝一杯,以“庆贺”他检查的结果,我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我忽然就不顾一切地答应了他,说好吧,今晚我陪老父亲喝一杯。

当时,父亲就住在厂里刚刚分给我的那间大约20平米的简易宿舍里,我和夫人及孩子住在城里的岳父家,我的二妹和小妹妹在这里协助我,她们睡在我的大床上,父亲就睡在靠窗户的一张单人床上,吃饭的桌子就在两张床之间,条件简陋的很。

我马上让二妹开火做饭,小妹去买卤菜,我抽时间去了办公室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并通知夫人一下班就回来,说今晚陪父亲吃饭。

一桌还算丰盛的晚餐,吃得开开心心。特别是父亲,开心之余跟我说,我明天就回家去了,家里还有许多事情。看着父亲孩子般地笑脸,我也就顺着他,自欺欺人地满脸堆着笑。当然,我没有跟两个妹妹说诊断结果,怕他们回到老家走漏了消息,只对夫人说了真情。

夫人愣了良久,哀哀地言道,天哪!那……怎么办?

我只能摇着头。

我弟兄三个,姊妹***六人。大妹妹已经成人并成家,在学校做代课教师,其他弟妹都还小。面临要为父亲办后事,我心里像塞进了一团麻。我工作在南京,担负的工作是全厂性的,理论上讲一天也不能离开,而父亲坚决不肯也不可能待在我身边,他执意要回家。思来想去,决定把父亲检查的结果悄悄告诉大妹妹,让她按照我的意图去照顾即将离去的老父亲以及必要准备的后事。

我当时了解到,家乡的殡葬礼仪很落后,远在县里的火葬厂据说自有火葬厂以来,就火葬过一具因落水而亡的无名故者。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父亲所在单位的领导竟然说,本单位有规定,职工去世,土葬补助300元,火葬没有补助费。其实父亲早有“遗嘱”,他在百年之后必须土葬。

鉴于这样一种情况,我决定为父亲打造棺木。当时跟父亲谈了一次话,说准备为他做“寿材”,家里木料已经存放多年,干脆把“寿材”打好算了。照说,在我们家乡,60岁以上的老人提前为自己考虑后事是很正常的,甚至说“寿材”打得越早越长寿。

但是,当我提出为父亲打造“寿材”时,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我明白父亲联想到在南京检查后的一些感受。原本打“寿材”是件好事,甚至是件喜事,是下人为上人办的一件大事,是应该高兴的事,可父亲丝毫没有显出高兴,而是非常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好吧。

父亲首肯后,我继续请假在家里亲自督办此事。木匠师傅请来了,打造“寿材”便启动了。工场就在后院,父亲的卧室与工场隔窗可望。记得那天早上,父亲总是滞留在卧室里不出来,他通过那扇仅半张报纸大的小窗口朝后院的窗户看着。

木匠师傅第一斧头砍下去,木头就吃了斧头。面对斧头拔不出来的窘况,木匠师傅停下了手脚,显得很沮丧。他委婉地提出要点“喜钱”,这让我及家人很是意外。不过“喜钱”是“看”着给,多少都不要紧。于是,我在门上撕下一小块红纸,包上5块钱,不无战兢地塞给了木匠师傅。

木匠师傅在拿到“喜钱”后,悄声向我和大妹妹说了一句话,他说,老父亲百年大事就在眼前。我当时一愣,他怎么知道父亲的大限,家里除我和大妹,谁都不知道的。见我疑惑,木匠师傅把我和大妹拽到一边,悄悄地说,打造棺木,前三斧头出现异常情况的,比如木头吃斧头,或者是斧头掉落,或者是斧头把子断裂,凡此“意外”,均属不祥之兆。我和大妹闻听木匠师傅的话,相视无语了。

说迷信不迷不信,我还真无法不信。更让我惊愕且为之不安的是,就在木匠师傅第一斧头砍下去而没有拔起斧头时,隔窗往外看动静的父亲在房间里潸然落泪了。母亲告诉我,木头吃斧头,我们拿“喜钱”,父亲都看到了。我赶紧撵到父亲的卧室,想去岔开发生的“意外”,可一点用都没有,只见父亲颓然地坐在了床沿上,哀哀地流下了眼泪。母亲拿着洗脸毛巾帮他擦眼泪,父亲索性拿过毛巾捂在脸上,索性哭开了,当然,他没有哭出声来,他在强抑着自己。不知父亲病情的母亲在一旁“开导”他不要乱想,可无济于事。一辈子强悍不屈的父亲,这一刻,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淌个精光了。

想一想啊,当年讨饭,被驱赶,被狗咬,他没有流过眼泪;想一想啊,当年伯父当兵离开了家,我的祖母病故,祖父被鬼子杀害,姑妈做了童养媳,孑然一身的父亲也没有流过泪。想一想啊,临近解放的日子里,也因日本人施放的血吸虫而身患血吸虫病至严重腹水,在接受政府救治中,因医疗条件极差,腹腔抽水的极大痛苦,父亲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父亲是个硬汉子,是个饱经磨难,超坚强的硬汉子。或许,他在感觉自己艰辛的一生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选择了用眼泪荡涤内心那不尽的遗憾……

父亲最后三个月的日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悬着,我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总想着父亲最大的要求是什么,不是吃,不是穿,唯一就是能跟儿女们多处一处,多看一眼。然而,天天在他膝前走动的是我的五个弟弟妹妹,唯有我不在他身边,还有他视为宝贝的我的儿子他的长头孙子。

三个月后,父亲健在!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喜出望外。

1986年8月底,趁着我儿子还没有开学的档口,我带着儿子去老家看望病入膏肓的父亲。我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当我带着儿子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靠在竹椅上的父亲,人已经瘦得脱了形,我的泪水似要泼洒出来。我强忍住,不敢张嘴喊一声父亲,我怕一张嘴,眼眶也就管不住了,我是坚决不让父亲看到我的泪水的。

我儿子大声地呼唤着爹爹,并靠在爹爹的身上,拉住了爹爹那瘦骨嶙峋的手。我看到,父亲笑了,笑得很开心,甚至不无灿烂。他尽力大声跟家人说,我大孙子这么大老远回来看爹爹,哎呀,爹爹高兴啊,爹爹高兴啊。我儿子说,爹爹,我们给您买了大白梨,您喜欢吃吧?父亲似乎一愣,我也同时一愣,我买了多样水果,有苹果、桔子等,而我儿子怎么就偏偏说“梨”呢?难道又应了童言乃真言的俗语?

我儿子亲手为爹爹削梨。

母亲过来说,家里也买了苹果和梨,这些日子他一点都不愿意吃。

可当他拿上大孙子给他削的梨后,似乎故意张扬着说,哎呀呀,我大孙子给我削的梨,我得吃,还边吃边说好吃好吃。然而,那梨吃了一半他就不吃了,说吃不下了。

母亲告诉我,近期基本就吃不下什么,今天能吃半个梨,真是难得。

吃下一个梨多好?为什么还剩下半个梨,难道……我的心在颤抖。

这大约也就是精神作用,他见到了日夜相见的大儿子大孙子,他一定很开心,或许他知道,这次见面,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让我们把他扶坐在桌子旁,这以前他已经不上桌吃饭了。他坐在桌旁,其实也没有吃东西,看着我们吃。还劝着我和我儿子多吃点,他甚至让母亲拿来一双干净筷子,他要亲自为大孙子夹菜。

一个多月后,1986年10月7日,父亲远离了我们。

在送别父亲的日子里,我唯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没有很好地孝敬父亲,一想到父亲一生没有享到福,我就心里不安。

在天无大限,想必,驾鹤西去的老父亲,一天比一天过得悠然自得!

原载“六尺巷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