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时期的生活充满着温情,也充满着辛酸,我就在这种温情与辛酸中长大。
立冬之后,夜变得慢慢地长起来;到了冬至,天五点多一点就变黑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冬天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那么漫长、漫长。
上个世纪60年代,农村还很穷,很落后。农民付出的劳动是巨大的,天天肩扛手提,面朝黄土背朝天,即使在深秋,气温降至几近零度,乡亲们在田间劳作依然会汗流浃背。可是,他们的收入却是极其可怜的。且不说一年到头天天都吃山芋,“山芋饭,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的儿歌是当时农民生活的最好写照,就连这勉强可以维持乡亲生存的山芋也不够吃的。困难一点的人家,一年大概要缺三分之一的口粮。
我们家就是那种“困难一点的人家”。我***有兄弟五个,连父母七口人,六个男人,只有我母亲一个女性。生产队分口粮是按照人口来分的,不分男女。女孩多的家庭要好得多,女孩饭量小,口粮基本可以维持。我们家就不行了,老大十七八岁,往下差两岁递减,都是“半拉橛子”(故乡俚语,“青春时期的年轻人”的意思),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能吃,生产队分的口粮根本就不够吃。
作为全家“后勤部长”的母亲,为了保证家里不饿死人,就采取了断然的措施:秋收一结束,家里晚上就再也不做饭了,省下山芋干留待农忙时再食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我们几个不太懂事的小弟,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向母亲嚷:“妈,我饿!”妈妈就会搂着我们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宝,妈妈搂着睡就好了。”于是左一个右一个地躺在妈妈身边睡去。
冬天的夜太长了。一天的玩耍,有些累,在妈妈的体温里听着妈妈的儿歌很快就能睡去,可是很早就会醒来。妈妈的话不完全是真理,躺下后睡着前饿感确实消失了不少,等到一觉醒来,饿感会更加强烈。那时就盼着天赶快明,天一明,妈妈就可以做山芋饭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天,亮得那么慢。盼啊,盼啊,天就是不明——儿时的记忆里,冬天的夜无限漫长。
冬天天黑得太早了,小孩子的精力又是那么旺盛,每天都是天一黑就睡觉,实在睡不着。有时候,母亲实在拗不过我的“我饿,我饿”的纠缠,就会塞给我一块剩馍。馍馍是由山芋干磨出的面粉做成的,山芋面馍馍一凉就变得硬邦邦的,加上天冷,馍馍里的水分都结成了冰,不加热是没法进嘴的。
加热?到哪里去加热?家里不生火不做饭,没热可加。我拿到一块剩馍就会跑到生产队牛屋里去。那时,牛是农家的宝,天气特别寒冷时,饲养员会点着一堆干柴,为牛加温。干柴着过之后会留下一堆死火,把凉馍往里面一埋,一会儿就可以烤热了,时常还可以烤出一些焦来,拿出来吃特别特别的香。
其实,睡不着的不只是孩子,还有很多大人。睡不着的人都会聚集到牛屋里来。牛屋因为有火在,特别暖和,比任何地儿都招人。我的堂叔是每晚必到的人。他是一个单身汉,没有妻儿老小,一个人在家栖栖遑遑的,不如到这里来,有人陪着说话。
堂叔是我们村有名的“领号人”,故事讲得也特别好,三国故事、水浒故事,自不待说,还会讲很多民间故事。他几乎每天都讲故事,他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那时我很崇拜我堂叔,也想成长为一个有故事的人。
冬天漫漫长夜里,我一边吃着烤热的剩馍,一边听堂叔讲故事,长着身体,也长着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