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逍遥
——庄子《逍遥游》赏析
《逍遥游》属于《内篇》之首。清代文人胡文英评价说:“前段如烟雨迷离,龙变虎跃。后段如清风月朗,梧竹潇疏。善读者要须拨开枝叶,方见本根。千古奇文,原只是家常茶饭也。”教材中节选的是第一部分内容,即语言奇伟怪谲,代表了庄子的语言风格。作者用这种语言来表达他超凡脱俗的追求与意念,表现他“至人”的逍遥境界。“至”即极,也就是最高,不用奇伟诡谲的语言是无法表达的。
语言奇伟诡谲,主要表现在夸张与想像手法的运用上。作者大胆想像,创造出连梦境都难以容纳的超大形象,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
文章先写了鲲鹏。鲲到底有多大,鹏到底有多大,作者用“不知其几千里”来形容。这里一个“不知”,一个“几千里”,给人一个虚幻的模糊形象。鲲静处之时不知其大,鹏展翅之时又不写其大,而只写其“背若泰山”、其“翼若垂天之云”,以此来引起读者的联想:“背”“翼”尚且如此怵目,那它整个躯体又会何等惊心呀,必然更是遮天蔽日、苍穹为之暗淡了,想必是谁也不能用苍白无力的文字来描述的。另外,它的力量之大——可“水击三千里”,它的活动范围之广——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至此,它便“培风”而“背负青天”,“莫之夭阏”而“图南”了。且由鲲而为鹏,由水中而跃天上,可谓怪异荒诞。可以说,没有庄子,就没有这鲲和鹏,因为造物主造不出,只有庄子才造出了一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的庞然大物。
庄子还描写了“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楚南“冥灵”;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寿命达八百岁之长的“彭祖”。当然,不管形体有多大,寿命有多长,他们都必须“有所待”,而不能得到绝对的自由。这是庄子没有办法解决的矛盾。
另外,文章中的人物是卓越超群的,如宋荣子可以“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列子则可以“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这些人物都非凡夫俗子,但他们要么修养还不够,要么无凭借则不能行动,都还达不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绝对自由的境地,算不得真正的逍遥。
然而,庄子笔下的这些人与物,毕竟都是神奇的,超脱尘世的。那么,庄子为什么要运用这种奇伟诡谲的语言来塑造奇异形象、表达至极情怀呢?这是由他的思想和追求所决定的。
首先,庄子追求逍遥,是他精神和心理上的一种解脱方法,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他对现实社会已经失去了信心,只有让心灵遨游于虚幻的世界之中。庄子生活在战国乱世,一个“强凌弱,众暴寡”的时代,诸侯各国征伐不已,暴主佞臣杀人如麻,他的志向抱负不能实现,他看透了这个社会的一切。于是,他开始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他希望自己的精神天马行空,无所羁绊,进而让精神的生命去解放作为形体的生命,从而达到物我两忘、超然物外的境界。因此,不必“有所待”,达到绝对自由,这是庄子的最高理想。然而,那只能是幻想,现实逼迫庄子让心灵生出翅膀,任意遨游。心声流露而为言,奇想表述须奇笔,于是便产生了他的奇伟诡谲的语言。
清人林西仲说“大字是一篇之纲”(《庄子因·逍遥游》),浦江清也说:“以大为道,以小为陋,此类思想即逍遥游之正解。”(《浦江清文录·逍遥游之话》)就是说,要超越凡世,获得绝对的自由,就必须借用“大”物——或形体大,或力量大,或本领大。因为,大,才能凌于万物之上,才有不可敌的气概,才能驾驭自由。既然大有这诸多妙处,作者当然就去塑造一些“大”的形象;而要表现“大”的形象,就离不开奇伟诡谲的语言形式。
《逍遥游》阐述的是深刻的人生哲学思想,即什么是绝对自由,人如何获得绝对自由的问题。绝对自由的本身是不合逻辑的,庄子不能通过理论的逻辑论述来阐明这个问题;而他又必须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于是便通过一些具体的、形象的寓言故事,如大鹏南飞的故事、蜩与学鸠的故事、宋荣子的故事来充分展现。这些故事将庄子所追求的那种玄妙的、难以表述的逍遥的精神境界,形象地展示出来。这种特殊的表达需要,也决定了必须采取奇伟诡谲的语言形式,其意会之妙,只能由读者去感悟品味。
清人方东树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这个说法很恰当。庄子的文章不是词意相接、逻辑严谨的论述性的语言,而是语意变化、跌宕跳跃的诗性的语言。他通过这些变化多端的文字,去蕴涵深刻的含义。因此,《逍遥游》忽说大鹏,忽说蜩与学鸠,忽说斥,忽又讲到宋荣子和列子,让人应接不暇,有一种奇妙神异的感觉。
总之,庄子的文章,不拘一格变幻无穷,打破了世俗观念世俗形式的限制,表现出一种与现实理念完全不同的哲学精神,一种与诸子散文迥然不同的行文风格。而奇伟诡谲的语言,最适宜表现他的绝对自由精神,也更能体现他这种理想难以实现的矛盾与苦闷。因此,他的文章,给人留下了“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强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