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宋·姜夔
词家之有白石,犹书家之有逸少,诗家之浣花。盖缘识趣既高,兴象自别。邓廷桢在《双砚斋词话》中将姜夔与王羲之、杜甫相提并论,以示其在词家中的地位,其实也并不无道理。姜夔为人耿介清高,一生清贫自守,然襟期洒落,气貌若不胜衣。以文艺创作自娱,诗词散文和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其词风清空而骚雅,集两宋雅词之大成,特具一种清刚醇雅的审美风格。
初读姜夔之词是在初三的时候,那时年纪太小,远不能体味其词中幽微缅邈的韵致。惟独对这首《念奴娇》情有所钟,尤其“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一句,更是惊为神来之笔。
荷花历来是诗人骚客笔下所喜见之物,除了周邦彦的那首《苏暮遮》外,苏轼、蒋捷、纳兰性德亦有不少写荷花的佳作,却都不及这首《念奴娇》来得空际传神。白石曾在该词的小序中写到: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而词人亦充分运用联觉思维,利用艺术的通感,将不同的生理感受连缀在一起,表达了一种襟怀清旷的高古情操。
上阕写的是夏日荷花盛开的情景。起句的闹红一舸,简单四字,便将乘一只小船行于绚烂的荷花中的景象,点染得出尘入境。闹红二字,不仅写出荷花之娇媚形态,更细腻地展现了词人幽闲的心志,及对荷花的满怀慕恋。此句不仅色泽轻艳,香芬迷人,且静中蕴动,动中寓静,传神地点染出了诗人最幽微的心理变化。再接以“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便动静更大,意趣也益发昂然,直是一幅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景象。
水佩风裳无数,则运用了“风为裳,水为佩”的典故。从眼前荷花幽雅洁净,联想到苏小小这位绝代美人的倾城风华,既是实写以状物,也是虚写以传情。用一代名妓的妆饰比荷花,把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形象鲜明地展现出来。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从那碧绿青翠的荷叶间,吹来阵阵凉风,那鲜丽的荷花,酣红如美人醉酒,不胜娇艳。恰在此时,又是下起了一阵密雨,似自那菰蒲丛中飘洒过来。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渗入诗人的情思中,连写出的诗句都似染上这清馨的幽香,绝俗逸尘。
嫣然摇动,既传神地描绘了荷花妩媚的静态美,又生动地渲染出娉婷的动态美。继而冷香飞上诗句,不但从视觉的美顺接上嗅觉的清芬,更将这种赏心悦目的'情致融入诗句的人文情致中,独创一种光景奇绝、清幽空灵的人花合一的意境,将通感的艺术手法运用得传神之极。荷香清幽,美人冰清玉洁,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恍惚迷离,极具朦胧之美。
下阕写的是衰荷之景,传递的是词人怜花惜花恋花之情。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不觉光阴飞逝,转眼便已是日暮时分。见那绿荷含情脉脉地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见,我心伤悲,欲去却还留。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只怕当西风起时,舞衣般的荷叶,经不住这秋寒的萧瑟,而黯然凋残。想到那无情的秋风,就要将这分手之地,变成一片萧条,便忧愁不已。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还有那高高的柳树,垂垂然的绿阴,肥大的老鱼吹波吐浪,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我对这光景奇绝的荷花田,恋恋不舍。这相依相连的荷叶呵,可曾知晓,我多少回在沙堤旁边的归路上,依恋徘徊。
本词的艺术手法运用已臻如火纯青之境,充分运用拟人、通感等修辞手法。写情状物,侧面着笔,虚处传神,将多种感官的感受交叠在一起,互相转化、渗透、互通,令人挹之无尽。
孤云野飞,去留无迹。姜词之妙,便在于其心极清澄,其情极幽眇,其志极高洁,故下字运意,归于醇雅;用词制曲,音韵谐婉;工而不显,舒卷自如。暗线结构,时空的转换,意境的切换,情绪的变换,均笔断意连,看似无迹可求实,则有暗脉潜通。构思之妙,无如白石。
少时浮躁,对于这样幽微朦胧的词,总是表现得缺乏耐心。静不下心来,去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便也雾里看花,不甚分明。也沉不下意绪来,用最细腻的情思,去体味词中缘情触绪,百端交际的幽丝哀意。不得不承认,没有一番细慎的释义辩味,便很难体认和感知到诗词之中所传达出来的特殊意味、韵致、情致、情味及作者的用心。
以前最是不喜欢清真之词,现在倒越来越喜欢品读其词中的真切之意。身世飘零之感,仕途沦落之悲,情场失意之苦,在周邦彦的词中,漂泊的孤独疲倦,人世沉浮的憔悴失意,细细品来,总教人欲罢不能。但如“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这又是何等的愁肠万种、离绪万千。
有过经历,方有相同分量的积淀。这些年下来,经历的事多了,看的书也多了,便也不再像少时那样,只迷恋诸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惊心动魄。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更是一番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透彻玲珑,吟味无穷。或如其“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波心荡、冷月无声”,“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等,均是一番不可奏泊的清刚雅和之致。
通拈花之妙悟,穷非树之奇想,则动而为沾滞之音矣。中国文化的意境之美,便在于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交合融汇,既有离骚式的缠绵悱恻,又有逍遥游般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超旷空灵,才能得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而纵观这首《念奴娇》,既有水佩风裳、凌波微步这样绮丽缜密的使事用典,翠叶吹凉、玉容销酒的纤秾描摹,也有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的清奇疏宕,更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的超逸悲慨。既尽缠绵悱恻之幽眇绵密,又显超旷空灵的灭迹出尘。无怪乎其能与周邦彦《苏幕遮》,并举为宋词中咏荷的两大绝唱。果是意象幽闲,不类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