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自杀
营垒外,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营垒内,烛火昏沉,美人哀婉。一杯浊酒,一曲悲歌,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一个从不流泪的汉子,哭了,泪流满面——“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一世豪杰,发出了“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鸣。一幅英雄末路的画面,就这样色彩鲜明地呈现在后人面前,令他们唏嘘不已,遗憾不已,感动不已。这就是太史公司马迁在其传世名篇《史记?项羽本纪》中所描绘的场景,所传达的情感——深深的同情与惋惜。
或许是因为自身的浪漫性格、不幸际遇的缘故,太史公对悲剧人物是有些偏爱的,悲剧人物在《史记》中占有很大的份量。尤其是对西楚霸王,这个与本朝高祖皇帝大打出手的死对头,太史公更是偏爱有加,不仅让其位列朝代承继之帝王本纪(后世对此有不少非论,明《容斋随笔》就有“以羽为代秦,其失多矣”的批评),而且通过几个典型事例的浓墨重彩的描写,如:巨鹿救赵时,破釜沉舟,以一当十,大破秦军;垓下突围时,嗔目而叱,大呼驰下,溃围,斩将,刈旗等战争场景,将项羽塑造成一个顶天立地、一往无前的盖世英雄。
两千多年来,有多少人被项羽的英雄气概所感动,又有多少人掩卷叹息,为项羽未得天下而惋惜。唐杜牧有“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惋惜之情,宋易安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赞美之诗,甚至连宋朱熹,这位理学家也对《垓下歌》赞叹不已:“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这自然是有赖于太史公《项羽本纪》的强大艺术感染力了。
反之,在《项羽本纪》中,太史公对汉高祖刘邦,这个楚汉相争的胜利者倒不乏微词。如:被项羽打得落荒而逃时,为全力逃脱,竟然“推堕孝惠、鲁元(自己的一双儿女)车下”,还“如是者三”;被楚军重重围困时,以营中妇女做疑兵——“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自己趁乱逃逸;项羽欲烹其老爹太公,刘邦竟说:“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活脱脱一副流氓无赖的嘴脸。我们真应该感谢汉武帝,这个高祖的曾嫡孙竟有如此胸襟,让司马迁对自己祖宗的不敬留诸史册,而未有后世的割喉管、文字狱的赏赐。
那么,假使楚汉相争的结果是项羽得了天下,盖世英雄打败了流氓无赖,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太史公毕竟是一个严谨的史家,虽然对悲剧英雄项羽颇有同情,但下笔则始终坚持“不隐恶,不扬善”的史家原则。细读《项羽本纪》,我们会发现,大英雄西楚霸王有这么几个嗜好,对百姓、降卒、士人喜欢“屠之”、“阬之”(活埋),抑或“烹之”、“烧之”。
早年他攻襄城,由于久攻不下,一旦获胜,即满城皆阬之;进军咸阳时,在新安,恐秦降卒“其心不服,于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人”;城阳之战,“北烧夷齐城郭,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外黄之战,由于城中军民数日乃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阬之,幸有外黄令舍人小儿的劝说,这才作罢;而攻入秦都城后,更是“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确实称得上是杀人如麻的魔王、强盗了。 而动辄“烹之”“烧之”的嗜好,就更令人发指了。攻克咸阳后,有士人劝项羽留驻关中,以图大业,但他鼠目寸光:“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只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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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故乡炫耀,其人只好感叹:“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结果“项王闻之,烹说者”;攻克荥阳,未得汉王,为泄愤,烧守将纪信,烹守将周苛;与刘邦对垒广武时,为逼之投降,竟欲“烹太公”——刘邦的老爸,幸被刘邦的流氓手段所吓阻——“吾翁即若翁”(我爸爸就是你爸爸),哥俩这才未同喝那一锅“老爸羹”。凡此种种,可以想象,倘项羽得了天下,借鸿门宴上“杀狗屠户”樊哙的话——无非暴秦之续耳,又一个暴君秦始皇而已。秦朝也颇喜“阬之”,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一夜活埋赵降卒四十万;当然,还有那后来脍炙人口的“焚书坑儒”。而项羽的“烹之”“烧之”,也可与秦朝的五马分尸的裂刑相媲美了。呜呼,暴君之虐,令人发指!
而汉王刘邦固然多有流氓无赖行径,残杀功臣,诛除异己,甚至酗酒好色,撒尿儒冠,但对百姓却有信有义,他一入咸阳,即与秦民约法三章,废秦苛政,军队不受百姓牛酒,秋毫无犯,人们也未见他整日“屠之”、“阬之”、“烹之”、“烧之”。因此,“人又益喜,惟恐沛公不为秦王”,民心之向背,可想而知矣。
中国的历史犹如一个大舞台,暴君,流氓,或者暴君加流氓,性格各异的统治者轮番上台表演。虽然其扮相、演技有所差异,但其核心无非是专制统治。鲁迅先生曾将中国的历史分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其实,暴君上台,即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流氓上台,则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于是,百姓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宁要流氓,不要暴君了——项羽垓下突围时,“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这就是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