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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受戒》:致敬生活家汪曾祺先生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中国文学史群星璀璨,我最喜欢的是鲁迅、钱钟书、沈从文、丰子恺,还有汪曾祺。

鲁迅是犀利的,钱钟书是幽默的,沈从文是细腻的,丰子恺是温暖的,而汪曾祺则是可爱的。

正如你不会错过鲁迅的《狂人日记》,钱钟书的《围城》,沈从文的《边城》,你一定不会错过汪曾祺的《受戒》。

发表于1980年的《受戒》,让汪曾祺进了文学史。汪先生和儿女们日常的玩笑话——“你们对我客气点儿,我将来是要进文学史的人”变成了现实。写了一辈子的老头儿,在60岁终于成名。

可爱老头儿的一生承载诸多标签—— “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京派小说传承人”。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驾鹤西去的第21年。让我们通过阅读这本《受戒》小说集,怀念这位有趣的老人。

《受戒》小说集,收录了汪曾祺先生的23篇经典小说。

1

第一篇《复仇》的文风,会令读者颇感意外和惊喜。因为它是一篇最不像汪曾祺的短篇。有评论者说《复仇》是中国意识流的鼻祖。

“复仇者不折镆干” ,汪先生用极短的篇幅,将一个心中充满爱恨情仇的剑客,最终放下仇恨的故事,一气呵成。品读之时,侠义之气和禅意悠悠而来。

为体现剑客终其一生寻仇的寂寞和悲哀,世间的留恋和向往,文中用了较多笔墨描述自然的美好。

比如, “他突然觉得这是秋天,从蜜蜂的声音里。从声音里他感到一身轻爽。普天下此刻写满了一个秋”。

“青苔的气味,干草的气味。风化的石头在他的身下酥裂,发出声音,且发出气味”

“鱼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还是不睡?再见,青苔的阴湿;再见,干草的松软;再见,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块酸的石头”

“水上的梦是漂浮的。山里的梦挣扎着飞出去。”

意识流的文字,也值得我们细读和了解—— “黑暗成了一朵莲花。他在莲花的一层又一层瓣子里。他贴着黑的莲花作了一次周游。莲花上出现一颗星,淡绿的,如磷火,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

“时间在洞外飞逝。一卷白云掠过洞口”

“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者,他自己整个消失,只剩下这口剑了。他缩小,缩小,以至于没有了。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

汪曾祺先生曾说过, “好的语言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这篇《复仇》需阅读至少两遍,方可品出其味。

2

热爱生活的汪曾祺先生,在哪里都能找到生活的趣味。

《老鲁》的第一句,汪先生说,“ 去年夏天我们过的那一段日子实在很好玩”。

那段日子,是汪曾祺先生在昆明中国建设中学任教期。当时这所中学的师资力量相当雄厚。从校长到教员,全部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但办学条件却非常恶劣。办学基金是靠演了一暑假话剧筹集的,校址是一个废弃的仓库,窗户连玻璃都没有。

那些日子,是教员们零零碎碎的一餐两餐米的日子,借钱买油爆炒野生苋菜的日子,赊账轮流喝土制烧酒的日子,以及集资买蜡烛秉烛夜谈的日子。

汪先生曾在一篇回忆文章写过: “教员一人一间卧室,室内床一,桌一,椅一。还要什么呢?挺好。” 无忧无虑,兴致不减,读书写字。学校上下透着一股浓厚的老庄哲学的味道:适性自然。非常地豁达乐观。

早上,老师们各在屋里看书,到山上走走,时间差不多了,就相互招呼去“采薇”。

下午,老师们在校门口一家可以欠账的小茶棚中喝茶, “看远山近草,车马行人,看一阵大风卷起一股极细的黄土,映在太阳光中如轻霞薄绮,看黄土后面蓝得好像要流下来的天空” ,等到太阳一偏西,又去寻晚饭菜了。

晚上,老师们聚在一个未来的学者、教授的屋里,天南地北,忆故乡风物,高谈阔论。以一烛为度,烛尽则散。

汪先生以愉快的笔调轻松叙述老师们在学校墙角采摘野菜—— “我们之中有一位至今对摘菜还未入门 ,摘苋菜摘了些野茉莉叶子,摘灰藋菜则更不知道什么麻啦蓟啦的都来了, 总要别人再给鉴定一番 。”

写老鲁摘菜: “极其内行,既迅速且准确” ,“他不时给我们指点指点,说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说,可吃的简直太多了。 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挎》! ”不知看到此的读者们,是否和我一样,先是笑出声,然后又在心中升起一股伤感呢。

汪先生眼里的这些日子,是美好和宁静的: “白天太阳照着,温暖平和,完全像一个稍稍删改过的春天”。

“饭能像一顿饭那样开出,破旧的藤箱里还有一件毛衣,就允许人们对未来做一点梦”。

汪曾祺先生的儿子说, 父亲总是把最美好的事物展现给大家,把苦难的东西留在自己心里, 因为他觉得, 哪怕是再绝望的时候,他也一定要给一丝绝不会断绝的希望。

3

汪曾祺先生擅长从奇闻异事里叙述充满个性的小人物故事,用简单直接的文字,把世间的艰难、困苦、隐忍和不易徐徐道来。

重实际讲功利的老吴,重感情多幻想的老鲁,有胆有才的炕鸡状元余老五,安分卑屈的赶鸭行家陆长庚,性情豪爽、身怀相骡马绝活的宋侉子,财力雄厚却极其俭省的八千岁,妙手仁心的产科男医陈小手,有气节的瓦匠陈四,仁义的陈泥鳅,劳碌奔波的李三,孤苦善良的侉奶奶,爱听书的王二,爱画懂画的果贩叶三等等……每一个人物的形象既充满了人情味,又充满了哀伤,透露着生活压迫下的理想和愿望。

汪先生赞誉老鲁的坚韧不拔和老实本分: “老鲁是从沙土里长起来的一颗枣树”, 又为他的现状牵挂和担忧:“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老鲁啊,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医术精湛、一心救人的产科医生陈小手,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从人人称之为陈小手的绰号,便可看出世人对他职业的鄙视。人们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请他去帮接生。但陈小手却不在乎,只要有人请,立即跨上白马飞奔而去。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团长夫人接生,团长却想:“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这小子,太欺负人了!团长觉得怪委屈”。

小说结尾以陈小手被团长一枪打下马后嘎然而止。世人的愚昧和社会的残酷直击人心。

侉奶奶和她种的八棵榆树,是一幅乡间民俗工笔画——侉奶奶住在一个巷子的外面,两间草房,门前一眼望去,有一个海潮庵,再往前是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侉奶奶家左右都是空地,左边长了很高的草,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巷子里的孩子们常到空地来玩。

侉奶奶死后,八棵榆树被锯倒时,发出浓郁的香味。在榆树里,大概蕴含了侉奶奶的闲适、淡然,还有隐约的愁苦吧。

有人说汪曾祺先生是 在世事洞明之下,选择用天真来回应一切。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

4

《受戒》是汪曾褀先生的标志性作品。写的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恋爱故事,而且是和尚与少女的爱情故事。

1980年《受戒》发表在第十期的《北京文学》上时,据说很多读者都被吓到了:为何讲的不是神学宗教,而是这样的爱情故事!

小说开头,汪曾祺先生以一贯的诙谐调侃明子去荸荠庵当和尚这件事——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

在汪曾祺先生看来,和尚与屠夫、手艺人、画匠、婊子一样,没什么特殊,也是人。 和尚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也有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荸荠庵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终日枯坐的老和尚并不念佛,过年也开斋。大师父仁山从不穿袈裟,光脚趿拉僧鞋。二师父仁海是个有老婆的人,两人世界清闲恩爱。三师父仁渡会唱令人脸红心跳的山歌小调,有不止一个相好。

明海具备当和尚的三大条件:面如朗月,声如钟磐,聪明记性好。

小英子长得清秀水灵。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

明海和小英子在船上相遇,在船上私定终身。美好的爱情故事,总要与船关联。让人想起沈从文《边城》的翠翠和傩送的那艘渡船。

小英子活泼开朗,毫不掩饰自己对明子的爱慕。为明子的好嗓子和优秀的画作而骄傲,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 明子的心被小英子搞乱了,决定到善因寺受戒,当一名合格的和尚。

小英子划船送明子去善因寺受戒,受戒完又亲自去接。在众多和尚安静吃粥的膳堂,大声向明子喊:“我走了!”真是一个细心周到,勇敢示爱的女朋友。如果翠翠对傩送也能这样坦然率真,不那么含蓄羞涩,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无尽思念和等待了。

两人在船上的表白片段最为精彩。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好,不当。”“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好,不当。”小英子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要!”

三言两语的情话,纯真至美。继承了沈从文恬淡单纯,诗意温情的小说风格。

小说结尾处留下一段冒着粉红泡泡的描写,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题目是 “受戒” ,实际是 “破戒” 。是颂扬美和人性。 即便是佛门净地,也有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息和唯美的情感 。

5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文人,以《日晷》里的蔡德惠,《徙》里的高北溟,《鉴赏家》里的季陶民为代表,体现了可贵的士人品格和执着情怀。

蔡德惠,西南联大助教。才华横溢,肯专研,有见解。在别人难以忍受食堂伙食,纷纷在外兼差,下馆子打牙祭时,蔡德惠每天吃食堂的煮芸豆、“蘑芋豆腐”,四年里未兼过一天差,全身心投入热爱的植物学。在许多人看来很枯燥的这门学问,蔡德惠却乐在其中。

蔡德惠虽然没有对物质的追求和向往,但在仪表上始终保持良好风度。他不添置衣服,但整洁干净,他自己洗衣、洗被,自己拆补衬衣,做针线,会裁剪。比起那些“顾嘴不顾身,如同阴沟里的鹅”的同学们,蔡德惠在生活中的活计和他的专业学术一样优秀。

这样一位本可以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成就的年轻学者,却因营养不良而死于肺结核疾病。

人们看到他用筷子自制的记时器日晷就会想起他,想起他站在校舍井边洗衣服抬头微笑的样子。

《徙》这篇文中的高北溟,师从举人谈甓渔,十六岁中秀才,第二年停科举后从简师毕业,在“五小”任教,被破格担任五、六年级的国文。虽不能施展才华,但教课认真,郑重其事,一丝不苟,深得敬重。

高先生不喜交际,不参与派别之争。对学生因材施教,不问家庭,只看品学。

汪曾祺先生多次提过《徙》这篇小说,可见其喜爱程度。

汪曾祺非常认同高北溟的教学理念: “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看着、守着学生,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 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课堂讲授与课外阅读相结合。高先生还把白居易的新乐府、郑板桥的家书提画印发给学生,自编教辅材料帮助学生升学。这些教学方法的探索,在当时的国文教育中极为少见和难得。

可惜命运弄人,高北溟好不容易从五小“徙”到县立中学,又被“迁”回五小。

高北溟的女儿高雪,一心想飞出小县城,但同样未能实现“徙”的愿景,最后抑郁而终。

高家两代人,最终“未徙”。

季陶民,全县第一个大画家。卖果子叶三,懂季陶民的画,能一句话说出他的画好在哪里,表达什么,也敢于指出画不对的地方。

季陶民为叶三提笔写下“果贩叶三是我师,惭愧画家少见识”,赠画给叶三,把他视为鉴赏家。

身为画家,对于普普通通的一个果贩,不耻下问,躬身请教,是实属难得的艺术品格。汪曾祺先生认为, 爱艺术的人,不分高低贵贱。懂得欣赏艺术的人,是平等的。

蔡德惠、高北溟、季陶民,他们生性豁达、淡薄名利,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则,不放低自我,不轻贱鄙薄他人。这些自然通达的真性情和为人处世,正是汪曾祺先生的价值观: 人道主义 。

6

汪曾祺先生说, “我咽下苦难,只谈吃,只谈美好和温暖”。

汪先生的每一篇文章,或多或少都会谈及吃。在吃的世界里,品尝人间美好。即便是苦难的日子,也甘之如饴。

在《复仇》冰冷的剑光里,也有吃的温暖: “一枝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

在昆明中学的艰苦日子,汪先生愉快地告诉我们老鲁制作炒豆壳虫的过程:“掐了头,撕去甲翅,热锅里下一点油,煸炸一下,三颠出锅,上盘之后,洒上重重的花椒盐”, “豆壳虫味道有点像虾,还有点柏叶的香味 ”。他说,“不但是蔬菜,即荤菜亦能随地找得到了。”

在《八千岁》里,为反衬托八千岁的极其节俭,汪曾祺先生把当地吃晚茶的讲究详尽描写:“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葱花、猪油、酱油、虾籽、虾米为料,面下在里面;或几个麻团,油墩子,白铁敲成浅模,浇入稀面,以萝卜丝为馅,入油炸熟。”

在西南联大,新校舍围墙外面的小食摊,风味各别,南北并陈,“最受欢迎的是鸡蛋饼:鸡蛋和面,入盐,加大量葱花,于平底锅上煎熟。饼在锅里煎得滋滋地响。煎得之后,两面焦黄,径可一尺,卷而食之,极可解馋。”有多少读者和我一样,一边读一边想起大学后门的大排档,想起和同学们凑份子点几个香喷喷、油水足的小炒,还有与暗恋的学长邂逅的旧时光。

在《鸡鸭名家》里描写父亲极其精细地洗刮鸭掌:“每个跖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帖帖,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洗涮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很名贵,像一种珍奇的果品似的。”

还有赛城隍的各种瓜果,高崇礼教授家的汽锅鸡,王二家的秘制熏烧牛肉……汪曾祺先生对食物赋予了美学价值,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

汪曾祺先生收录在中学课本里的《端午的鸭蛋》,让异乡打拼的人们在夜里读上一段——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 从书本里飘出的咸蛋美味,抚慰着每位游子对家乡的眷恋。

有人说,读了汪先生的《端午的鸭蛋》,会有立即上淘宝买一箱鸭蛋的冲动。因为唯有这样,一颗漂泊的心才可以安放下来。

借用某位吃货的一句话: “我不思考人生,我只思考明天吃什么。”

致敬生活家汪曾祺先生。